第8章 換衣間(上)
換衣間(上)
夜戲十二點後開始。
周戮岳先是和張雪在Prito吃完飯,又陪着在清吧飲了兩杯酒才算結束。期間張雪密密麻麻講完奇葩廣告商後,開始講自己背信棄義的鮮肉前男友。周戮岳恍然自己今晚被叫過來的意義——為上司提供情緒價值而已。
他話一向不多,做聽衆也走神。不知為何總受女人青睐願意朝他吐露心聲。
可能因為她們知道他離自己很遠。
高嶺之花,沒有可得性。自然也不會挑逗、攻擊和游離。他看上去根本就不會愛上任何人。
從清吧出來的時候十點半,街上還熱鬧得很。二零二五年人工智能服務已經逐漸深入人心。張雪看着大廈上的全息投影AI廣告朝周戮岳點評:你日後孤獨不如找機器人做女友。
周戮岳笑笑,不予置評。他為了飾演林春鯉這樣的邊緣人角色留了一段時間的長發。劉海掩在一雙黑眼睛前,盯人看時份外幽深。張雪帶着醉意仔細審視他,戴着卡地亞大鑽戒的手拂過他的臉:“姓宋的那個小執行導演和你什麽關系?”
“我也好奇,雪姐你和她怎麽會認識?”周戮岳言語裏自稱好奇,語氣卻淡得沒有起伏。
“她蠻靈氣,”張雪文不對題,酒意湧上來忽然重重嘔了一聲,差點引得周戮岳以為她要在街上醉到吐,“做小執行太可惜。”她又補充一句。
周戮岳把張老板送上車,開始反刍那句醉話。
港城的晚風好像頭一次這樣清爽。周戮岳站在路邊發呆,帶着微微的醉意走進便利店重又買了瓶檸檬汁解酒,才叫輛的士去片場。
他到港口時剛好晚上十點半,進行簡單妝發。投資人港商第一次探班,坐在保時捷後座打開車窗頗暧昧地盯着飾演阿芬的演員上下打量。宋茵姍姍來遲,拎着幾大份一看就很重的粥點給全劇組當夜宵。
這是她工作的一部分。
大家各忙各的沒注意。周戮岳走上前,幫她拎過袋子開始分發給衆人。
“謝謝。”宋茵講,轉身繼續忙碌地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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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他輕輕脫口而出的一句不客氣都沒來得及聽見。
過不了十分鐘導演喊開機,大家自動歸位。阿芬是今晚重頭戲,周戮岳坐她的背景板。鏡頭給到阿芬的正臉,他只露一個肩膀。
從周戮岳的視角望過去,畫外,宋茵在用紙巾給攝像大哥擦汗,同時不停驅趕圍觀的群衆。她人瘦,風一吹頭發散亂在臉側,多年未變的愈發單薄的尖下巴,和眼底淡淡倦色。
“停!”曾宸忽然喊。
“給周戮岳插一個表情特寫,這個表情太好了。”曾宸給周戮岳比大拇指。
“特別有感覺,很有那種,怎麽說呢,”曾宸撓撓頭,“白開水一樣的落寞。”
不知道什麽三流電影學院的在校學生做小記者來探班寫采訪,看到這一幕在本子上瘋狂動筆。
周戮岳對導演的誇贊只是淡淡道謝,完全沒注意場外的女記者正癡迷地望他——做事四兩撥千斤的,介于年輕男孩和成熟男人之間的,颠倒衆生的。
夜戲結束,攝影師文哥困得連灌兩杯咖啡。換衣間建在離片場有點距離的偏僻路邊。宋茵忙着幫文哥收拾東西,遠遠看見港商一個人往換衣間走。
“阿芬呢?”她忽然緊張發問。
“好像去廁所了。”文哥吃光剩粥,“哪家店買的,味道好鮮。”
阿芬是被挖過來的在校學生,甚至沒簽公司,和周戮岳一樣沒有助理。
宋茵忽然放下手裏的活,緊張地拎起帆布袋就往換衣間走。周戮岳那時正站在水邊。他盯着宋茵遠去的方向皺眉,也跟上去。
擡頭是深夜的明月。這一路都無人。唯有他亦步亦趨,跟着十七歲視若明珠的女孩子。長成彼此未意料到的模樣,在人海裏裝作不識。連一張桌子吃飯,她始終隔他兩盞茶的距離。
“宋茵。”周戮岳終于忍不住喊。
重逢後第一次,隔了這樣多年。
她并沒停下,只回頭看他一眼。“別出聲。”宋茵低低道。還有幾米就走到換衣間門口。那薄薄的塑料并不隔音。從裏面傳出莫名的男人喘息。周戮岳眼看宋茵就要掀開拿布簾,他扣住她的手。
“你幹嘛!”他用氣聲質問。
“阿芬......”宋茵只做了口型周戮岳便明白她意思。“不是她。”他輕輕搖頭,低低道。那時換衣間裏忽然傳出動靜,裏面的兩人似乎要掀簾而出。周戮岳眼疾手快,拉着宋茵進了換衣間旁邊木板搭起來的小隔間。
隔間很悶,是另一處更簡陋的臨時更衣所。牆上用紅油漆筆寫四個大字:請勿破壞。油漆滴下幾條豎線,午夜望去如同美式鬼片裏的開頭。
很窄的四方體,他們被迫靠得很近。呼出的熱氣又被對方吸進去。周戮岳高過宋茵許多。她便被迫承接那二氧化碳同他身上蒸騰的洗衣液味道,逐漸覺得熱到透不過氣。
隔壁換衣間的人終于走出來。宋茵通過木板縫隙看見——竟是兩個男人。
“還是野|戰更有feeling。”其中一人笑道。
片場一絲不茍的模樣讓宋茵以為那聲笑是否她幻聽——很難想象曾宸是工作結束後會跑到偏僻換衣間和投資商亂搞的人。
周戮岳盯住她臉上陰晴不定,微微彎起一邊嘴角。笑容好似嘲諷——都同你說了不是阿芬,莫擔心。她這才忽然渾身懈怠地嘆口氣。
導演和港商已經走遠。他們二人卻依舊待在這窄仄的空間裏,誰也沒先挪出一步。宋茵擡頭,昏暗夜色和牆上深紅油漆讓她浮現出不寒而栗的既視感——多年前也有相似一幕。
那時她還是小城裏地産大鱷的唯一千金。周戮岳是家裏破産的轉校生。債主隔了大半個中國依舊能找上門,往他家牆上潑紅漆,罵賤婦爛仔,惹得整棟樓的人議論不停。周母強打面目在房裏燒晚飯,周戮岳則買了白漆站在門口刷。
宋茵去給他送一本練習題,看到那一幕。像火鐵在嬌嫩皮膚上烙印。她此生難以忘記,隔了重重歲月回望更是覺得自己何其以卵擊石。
後來查出來那些債主是任達聞找的。
小囡你不要火中取栗自投羅網。陳蕊的話猶在耳邊。從第一天立下複仇計劃就有人提醒過她。那時權當耳邊風而已。
她擡頭,呼吸可聞心髒劇烈跳動。周戮岳是她十七歲時在齊南路的人海裏一眼挑中的。她金玉其外爛絮其中,想叫人死而又看中他身上殺氣而已。
裝陌生人全無意義。彼此相欠這樣多。
“真的好久沒見了。”講得輕過木板外汽車鳴笛卻又剛好叫他聽見。
“是好久了。”
——木板的門輕輕一推就開,油漆在月光照映下變得愈發鮮紅如血。宋茵才發現那行字濕漉漉的,不知道是汗還是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