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換衣間(下)
換衣間(下)
時鐘指針再撥回七年前。
九月初。開學考的成績一周後便發了下來。
陽平有貼紅榜表揚年紀前二十的傳統,開學考除外。因此很多平日裏成績好的人,并不怎樣用心準備這一次考試。大家對成績單也無關注。唯獨小小的騷動是學習委員吳清發成績條時無意透露的一件事——
數學年級第一,是本班新人,周戮岳。
“就他?”秦銳聽完消息從鼻子裏嗤笑。
随後迎來的便是數學課上禿頭老師花了十分鐘點名表揚周。
陽平尖子生很多。高三一班又是重點班。大家平日裏表面裝閑散少爺小姐,實際上課外補習成瘾。不願走應試教育這條路的,也就早早準備了出國。
宋茵的情況特殊,雖然家裏頂富,并無意出去念書。
——她在海市還有事要做。
周戮岳的第一名給了這群眼高于頂的人不少刺激。
“新來的,一起打球麽?”
譬如那天體育課上,班裏就有人對周戮岳發出了第一封邦交邀請。以秦銳為主的一衆二代卻都袖手旁觀。昨日剛k完架,能有好臉色才怪。不過姓周的那麽能打,當然也出乎秦銳意料之外。
“喂,要打就幹脆打比賽喽?”秦銳的一個小跟班問。
語氣是帶着挑釁,衆人都聽得出來。周戮岳轉學以來獨來獨往,卻已經吸引許多女生目光。幾分鐘內,籃球場這邊就隐隐約約圍了一圈人。
“嗯。”秦銳聽得周戮岳輕輕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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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裏那時并沒有宋茵身影。秦銳因此多了幾分自信。他要煞周戮岳的威風,卻也怕落于下風在女神面前出醜。宋茵既不在場,他便倚仗人多勢衆,直接跟周戮岳單挑,就比投籃。
班裏跟宋茵關系最好的鄭琴寧恰好經過籃球場去小賣部買水,看見這架勢便又掉回頭去器材室找宋茵。
“哎,秦銳跟周戮岳鬧起來了。”鄭琴寧遞給宋茵一瓶水,說。
宋茵剛和鄭琴寧打完羽毛球,回來器材室還拍子。每逢此時都很微妙——男孩子們為了她而鬧起來的時候。以前也發生過,但宋茵都置之不理。
這一回似是不同。
鄭琴寧看見宋茵擔憂地放了水,從器材室的小窗往外仔細地看籃球場的動靜。“這麽擔心幹脆出去給他加油。”鄭琴寧笑。“他?”宋茵回身,也笑,“誰是他?”
“你知道我站在哪一方?”
“傻子都看得出。”鄭琴寧捏她的臉,下手卻不重,把她臉頰捧在手心。那天好像是個陰天,器材室只開扇小門,常年不透風,一股黴味。鄭琴寧先離開,宋茵後來卻一直站在那扇小窗邊看,周戮岳進了每一個球她都記得分明。
周戮岳打完球也恰好進器材室還籃球。推門走進去的時候看見地上樹影斑駁,陽光順帶照顯塵灰幽微。穿白襯衫校服裙的女孩子站在門後,手如白玉,拿着瓶水,仰頭,擡起下巴看他。一雙黑眼睛。
仿佛知道他會來,專門在這守候着似的。
“來這裏乘個涼。”宋茵同他打招呼。周戮岳點點頭,繞過她,靠在小臺子上填寫借還登記。
他好像是不會出汗的體質。一場體育課下來仍然是幹淨的臉。宋茵覺得好奇,往他身邊湊,感到一股熱氣。
“看見我和秦銳打球了吧。”周戮岳問。诘問語氣,肯定句。
“嗯。”
宋茵微微後退,讓出一些空間,看見周戮岳手上的筆仍握着,卻沒寫下一個字。
“我打球比他好很多。”周戮岳微微努嘴,說。
藏在無人處角落的傲意。宋茵後來每每回憶起都想笑。那時才發現周戮岳原來是這樣一個孩子氣的人。
七年後依然是這樣逼仄的小空間,大家的心境卻已截然不同。
仿佛多共處一秒都要沾染什麽邪祟。周戮岳先一步推開門。
“這麽晚,你怎麽回去?”兩人出了隔間,一陣晚風拂面,周戮岳問。
他沒轉頭講話,因此并不停步,見宋茵并不作聲才回頭,發現那風早将帆布袋裏劇本資料文件全部吹跑。她正一張張撿。
周戮岳蹲下身幫她,看見一張日期今天的聖瑪莉安醫院繳費單。
“你生病?”
短短一句講完已經把眉頭蹙起,想立刻拉她照X光再把鹿茸人參補幾個來回,怪不得人瘦成一張紙,拍夜戲前還匆匆趕來。
“沒有,”宋茵搖頭,“是梁玲住了院。”
這名字隔了多少年聽見也仍是觸目驚心。周戮岳不再作聲,幫她把紙張拾好後便默默跟在一旁。七年過去,再疼痛傷口也要結痂發癢。誰還要他多餘關心,又有什麽立場關心。
“公司幫我配了輛車,來回片場接送。你住哪兒,順路送一程?”周戮岳講,語速不算太慢,像是怕她打斷拒絕。
宋茵卻并沒意料之外地拒絕,反應平淡擡頭:“好,謝謝。”
不知道這算不算恢複邦交。總而言之終于不再是裝作不識。宋茵把天水圍繡球花照片發給他的剎那,或許就隐隐預見着這一刻的出現。
能稍稍走近一些,問你一句今天還好嗎,足以。
兩個人抱着同樣的希冀。
張雪出手大方,給周戮岳這種十八線也配輛豪華suv。司機阿叔快五十歲卻一路聽rap,周戮岳和宋茵坐在後座感覺車子開得搖頭晃腦。她前傾身子把地址輸入導航,被周戮岳看見,問:“你住佐敦?”“嗯。家裏以前買的。”
小區名字不像是老房子。宋家到底積蓄多年,縱然宋儲明入了獄,之前能在香港能置業也不算什麽奇事。周戮岳一會看宋茵一會看窗外,霓虹燈反複流轉。AI微笑臉在大廈正面旋轉不停。他用手摩挲座椅上帶香味的皮革。
那句話在心裏醞釀成形,又在喉嚨口等待幾個來回,終于在過一個右轉彎時講出:“明天下午開機前我也來接你?”
随即補充:“順路。我離佐敦也近。”
生澀得像十四五歲小男生第一次跟女生搭話一樣。
隔了兩秒宋茵才答應。一句多謝你講得心不在焉,好像很困。到佐敦的宋茵所住公寓樓門口,兩人直接作別。
周戮岳本想等她上樓報個平安再走,又覺得這樣過分粘人,索性站在樓下五分鐘,看手機也沒訊息,才叫司機開走。
宋茵倒是慢慢悠悠上了三樓,抹黑開鎖,門一開,幾百尺的客廳裏燈亮得叫人眼睛不能适應。
半秒後她才看清沙發上已經坐了一個人,卻沒什麽驚吓神情。
那人白襯衫淺灰校褲,領帶系得松垮懸在脖頸。窄臉,深刻的歐式雙眼皮,細邊眼鏡。斯斯文文樣子可是戴了副銀色五角耳釘。
“怎麽先回來了?我還打算明早去接你。”她問。
沙發那邊的人聽完盯着她看,臉上沒什麽表情。
明天是周六,寄宿學校例行放人。此人便是梁涵,未成年高中生,梁玲私生子,宋茵沒有血緣的弟弟。
“聽說你有夜戲,我就自己回來了。”梁涵站起身,輕輕踢一腳沙發邊的行李箱,“酒店把你行李送過來了。”說罷,輕輕笑一聲。笑得很邪性,眼尾上揚紋路像某種野生大貓。
宋茵不喜歡他的眼神。
“梁涵,你的房間,左手邊。”她冷冰冰講。
這間幾百尺的二室一廳公寓已經入手有二十幾年,是宋儲明早年的置業,記在一個已過世的遠方親戚名下,所以未被沒收財産。宋茵回到港城後就着手将它裝修翻新,所以前段時間一直住酒店。
她幾番輾轉,終于把屋主改成了梁涵。
梁涵是梁玲還沒嫁給宋儲明時養的私生子,生父不知,這麽多年一直秘密寄養在港城,如今快要上中七,幾月前剛過十八歲。
七年前,宋茵在他這個年紀的時候,海市一場驚天命案曝光。
宋家因此被沒收財産,宋儲明锒铛入獄,梁玲緩刑幾年後住進精神病院。
宋茵在那件事出了之後就去國外讀預科,一路升學戲劇學院,畢業後沒回內地,而是選了落腳港城。三月前獄方告知她宋儲明進了icu,幾天後被送回監牢,爾後猝死在獄中。
她處理完家父後事,爾後一頭紮進劇組拍電影。
從今以後的人生要一切為自己而活。這是宋茵進入春鯉劇組前立下的誓言。
“洗漱用品在哪裏?”梁涵忽然發問,青春期還沒發育完的聲音,像喑啞呓語。
宋茵從回憶中拔出,往事在腦子裏沉淪幾番勾得三叉神經痛。
“洗手間櫃子第一格。”她道。
梁涵這個孩子,與她全無血緣,唯一盡責的原因是因為她曾害得梁玲流産——所以宋茵覺得她必須照顧梁玲的血脈。
她此時回頭望客廳,一片寂靜早已沒有梁涵身影,囫囵中又看見時鐘指到淩晨兩點一刻,明天下午還要開機,剛想走進洗手間拿安眠藥。門把手一開才覺得不對勁。哦,這個家裏除了工作一天神志恍惚的她原來還有別人。
還有位脫了精光一只腳剛踏進浴缸的青少年。
梁涵瞪着她,一貫鬼迷日眼的迷離桃花眼此時倒顯得幾分質樸。他把浴簾猛地扯下一半來裹住下身。
兩人寂靜對視幾秒。
“sorry。”宋茵簡短道,随後預備轉身。
“喂。”
“喂——”梁涵見她沒反應,叫得更大聲一點。
“在我洗完之前你別睡。”
“什麽意思?”她為了不看他身體于是沒回頭,但側過臉,眼睛盯着浴室牆上瓷磚發呆。
“我......那個......”
“我看了鬼片,一個人洗澡很怕。”
“哦。”宋茵說着,轉過身來,搞得梁涵又連忙捂緊自己。
“所以這是你一直不睡覺等我到現在的原因?”
梁涵點頭。
“那你一個人睡覺怕不怕?”她又問。
一片死寂。
宋茵覺得奇怪,她十七歲時候也有這麽別扭嗎?
“別怕了,”宋茵從櫃子裏拿完安眠藥便走出浴室,“我今晚睡客廳。”說着帶上了門。
至少過了五秒她才聽見身後有水聲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