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別離

別離

人睡着了好像會自動變沉。秦易文和宋茵費九牛二虎之力把周戮岳帶回家。“我不知道他家門密碼。”宋茵站在周戮岳家門發愁。

“那先把他送回你家?”秦易文氣喘籲籲。

于是十二點整,周戮岳便衣褲齊整地躺在宋茵公寓裏的小床上。

床只有一米寬。她住進來時特地換了窄床,方便在卧室裏擺放其他事物。床邊是立式書架,劇本亂七八糟疊放。書架旁的地上是筆記本電腦,電腦後是半杯冰咖啡和餅幹袋子。秦易文臨走時還不忘提醒一句:零食收收好,小心招蟲。

“知道了易文哥。”宋茵輕輕回一句。周戮岳躺得筆直端正,神态卻如嬰兒。她盯了一會,默默把空調風校正好,怕他酒後吹着涼,想了想,又把空調關掉,開了窗,置了電扇,輕悄悄收好食物和電腦。

一整套流程結束,熱得宋茵鬓發全是細密的汗。周戮岳卻睡得酣沉。看的出來确實喝多了。然而宋茵也知道他在車站是假寐。此時應該才是當真睡熟。

她坐在床沿,盯着自己房間裏陳設。從搬過來這一個月幾乎沒怎麽好好在此處休息過。每日開工便去劇組,周末抽空去輔導班的課,下了工回來寫劇本。

輔導班的老師是秦易文。秦在觀衆前不臉熟,業界卻很出名,快四十歲的年紀,依舊保養得儒雅俊逸。十幾年前第一名考上北影表演系,演戲卻一直不溫不火,只好走上藝考輔導和藝人培訓這條路。

宋茵從前很欣賞他演技,這次能有機會認識也是意料之外。秦易文和張雪的公司有合作,常常幫忙輔導新人。宋茵上他的課,從一開始叫“秦老師”,到現在叫易文哥,逐漸熟稔。

秦易文至今未婚。

他和周戮岳是完全相反的性子,長得也溫和,一點兒不冷峻,見人先帶三分笑,講話帶點廣東腔慢條斯理,愛讀書練字,極斯文的一個人。

宋茵對他有好感。但絕不至于托付什麽終身。

她如今一心渴望更多事業上的機會,于戀愛上早破了執,之所以幾天前當着周戮岳的面把秦易文介紹成自己男友,是因為另外一件事。

——周戮岳的母親劉芬來找過她。

那天并不是什麽好回憶。也就是從那天之後,她和周戮岳幾乎沒講過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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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準備好的生日禮物,也沒能送出去。

明天是周六,梁涵照例要回佐敦的公寓住一個周末。梁涵高中快要畢業,大學志願已經水落石出,宋茵還未來得及打聽錄了什麽學校。她近日疲于奔命之際抽出空給梁涵挑選畢業禮物已是極限,匆匆包裝成進禮品盒放在床頭。

周戮岳睡得那樣熟,應該看不見。盡管他面對着禮物盒。白色的精美四方體放就在他眼前,像什麽童話故事裏馬上就要遭受邪惡待遇的禮品,對自己的厄運還處于不幸的未知。

她給周戮岳準備的二十四歲生日禮物還沒能送出手。

估計以後也将一直積灰。

晚風把窗紗吹得漂浮,窗框紅木漆落,陳舊朦胧中如同夢核。

宋茵第二天清晨被熱醒。她睡在客廳沙發,卻忘記置風扇。港城的夏來勢洶洶。一件薄T濕了大半,五點多天剛亮便昏昏沉沉起來沖涼。剛打完第一遍沐浴露,聽見周戮岳在門外喊:“昨晚我睡在你家?”

明知故問,神經。宋茵望天,懶得透過水聲扯嗓子回答,等打第二遍沐浴露關水的時候才懶洋洋回了句:嗯。

“昨天我和易文哥想送你回家的,不知道你家密碼,打不開門。”

聲音很輕,講話在空蕩蕩浴室裏像有回音。門外的人靜了片刻,說:“家門密碼978633。”

宋茵愣了愣,忽然間心虛。周戮岳的公寓記在公司賬簿下,門鎖密碼必定存檔,若真事出緊急,她事後問張雪要一份才是更自然的舉措。

把他放在自己家,很難說沒帶幾分私心。

她快一個月沒見過周戮岳。把各樣瑣碎工作填鴨般塞入生活縫隙,方能保持穩定的意志力。

保持穩定的意志力不去思念他。

沖完涼出來,周戮岳已經不見了人影,宋茵回憶起幾分鐘前聽見隐隐約約關門聲——他應當是回自己家去了。她站在原地,突兀地落寞下去,澡巾拎在手上卻忘記擦頭發,看着發梢水珠滴滴答答。

茶幾上一張字條:昨夜多謝你和秦易文,下次我請你們吃飯。

寫得這樣雲淡風輕。三人局的飯桌能有好場面麽?宋茵苦笑,紙條在手心卻越攥越緊。她沒想到周戮岳看得這樣開,昨日還好似受情傷樣,今日就要大大方方請吃飯,走時連招呼也不打一個。

小囡你不要火中取栗自投羅網。多少年前陳蕊提醒猶在耳邊。

是她惡人天收,作繭自縛。

可劉芬橫眉淚眼的模樣總在她眼前晃。

真的是她心甘情願把周戮岳越推越遠麽?還是本就覺得自己不配,又怕劉芬傷心才如此?

宋茵排空思緒,找了口空鍋煮面,把紙條放在火上燃成灰。

天熱,她煮飯又随意,廚房霧氣漫天,索性停了火從冰箱裏摸出瓶小洋酒,抓一把蛤蜊燙一燙,倒點酒全當調味,再放片芝士就成完美意面。做好卻不動筷,先拍一張給梁涵。

“不錯。”梁涵回複,言簡意赅。

“起床了麽,什麽時候出發?”宋茵問。

今日講好梁涵十一點上她家。他高中畢業,宋茵又殺青,兩相喜事約定在宋茵公寓慶祝。宋茵邊吃蛤蜊面邊在商超下單一堆肉菜,預備請半大小孩吃西南內陸辣火鍋,怕熱氣上火還順帶點一壺陳皮茶。

梁涵不常煩擾她,知道她工作忙,卻總發點kpop視頻同搞笑段子來皆解她悶。兩人也偶爾交流梁玲的事。梁玲最近病情穩定,醫生說指不定半年後可出院靜養。所有事情都往好處發展。宋茵倒真有一番把他當親弟弟的架勢。

食材料理預備周全,梁涵卻突然放她鴿子。

“來歡唱07吧,我開了個包廂。”

歡唱是附近一家量販式KTV。

“怎麽訂好才跟我講。”已經帶上一點家長教訓調皮小孩的語氣。

“來吧,就陪我唱幾首T-pazy。”梁涵不發表情宋茵也能腦補出他耍無賴般撒嬌語氣。T-pazy是韓國當紅Kpop組合。宋茵平時也愛聽。她原諒小孩畢業貪玩,換了件T恤牛仔褲就出了門。

快走到07包廂門口時才覺得不對勁。

隔着厚重隔音門傳來喧雜人聲,一聽就不像只有梁涵一個人。她甫一推開門,就聽見砰地一聲開香槟。那一瞬間仿佛時空交疊,巨大引力拉她回七年前少女時代的黑洞。

那時她剛赴完一場大人們的商宴局,在ktv和任達聞第一次見面。十數個人中她第一眼看見姓任的,被人叫Davin,穿貴價西服,長成小女生喜歡的成熟男人模樣。

誰能看穿他斯文敗類,人面獸心。

她曾在類似的包廂裏被迷醉,醒來後撕心裂肺哭喊。

任達聞已死,可他陰魂不散。

“你來啦!”梁涵遠遠走過來招呼她,拉她手臂往裏面空位走。

宋茵只擡眼看他,沒什麽表情。

“梁涵的姐姐好漂亮,真的像女明星。”“漂亮也不至于表情這麽冷,至于麽,真把自己當腕。”

她還不至于跟剛畢業的學生置氣,索性一口氣喝掉整瓶香槟,惹得沒見過世面小屁孩們齊聲尖叫,又上臺唱完剩的半首不知道誰點的喜帖街。麥開到最大聲炸人耳朵。

唱到“面對這墳起的荒土”,突然靜默。

眼睛就那麽盯着虛空,仿佛虛空中有人。

整套流程叫衆人面面相觑。

“怎麽這麽瘋瘋癫癫的?”

“聽說梁涵他媽也是精神病。”

“估計這一家子那裏都有點問題的。”

竊竊私語不停,可見梁涵平時在學校裏是個多麽混不吝的做派。

宋再擡眼發現包廂的人已經走了大半。

“喂,沒事吧?”梁涵問,“不是說最近去拍電視劇嗎,怎麽還這麽瘋。”

“我讓他們來就是捧個場,沒想到惹你不高興。”梁涵說,道歉并不怎樣恭敬,歪着頭,但還算誠懇。

“不管你事,是我自己觸景生情。”她笑笑,“多謝你讓我來,唱歌也算發洩。”

她沒講景是什麽。梁涵這回乖乖閉嘴不再打聽。打個響指,服務生就把蛋糕推出來,偌大的迪士尼兔子上一行描金字。

“祝未來的大明星《臨淵》電視劇殺青成功。”

宋茵笑出聲來。她凝視了那行字一會兒,拿起刀叉把成功兩字從中間切開,奶油沾到小指,忽然包廂陡然安靜——梁涵把歌暫停。

“你都不關注我大學去哪裏麽?”梁涵問。

“哦,我還沒來得及問,”宋茵舔掉指尖奶油,“你錄了什麽學校,本地的?英國?還是新加坡?我記得你說不喜歡美國的來着......”

“姐姐——”梁涵忽然打斷。

“我要去北京了。”

梁涵講完,像宣布什麽重大事項一樣停頓了幾秒,然後緊緊盯宋茵的臉,想看她反應。

宋茵卻愣愣。并沒注意他話裏的重點。

——從并不怎樣美好的初遇起,到No.209隧道一起逃離現實世界。

這是他第一次叫她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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