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容桉裏
容桉裏
一周後。
春鯉開拍已經快兩個月,進度走完一大半。也許是曾宸實在難合作,旁人眼裏周戮岳快瘦了一圈。今天這場戲是林春鯉對着鏡子化女妝,他形銷骨立的樣子反倒貼合角色形象。
老舊道具口紅握在手裏,旋開來劃痕斑駁的酒紅色膏體。他的五官臉型都鋒利,唇薄,塗上紅色更顯得沖擊力極強。按照劇本,要一邊塗一邊流眼淚,眼淚珠子掉在面前的張竹紋紙上。
從吃過飯導演就留他一人在暗室裏醞釀情緒。這滴眼淚卻怎麽也流不出。
“滴藥水嗎?”曾宸問。
他第一次在片場這樣說,本以為周戮岳會拒絕。
沒想到周戮岳點點頭,直接答應了。
在場的臉色都陰晴不定。春鯉劇組雖然草臺班子,可曾宸對演員嚴厲是出了名。前前後後換了幾波小角色,只有男主角還算如入他法眼。主要周戮岳天生一張鋒利陰郁故事感的臉,人又聽話,準确說來是沒什麽想法,傀儡一樣,導演要他做什麽,他就配合做什麽。
太聽話有時也不好。只見曾宸馬上把眼神沉下來,嘴角卻仍舊帶笑:“我讓你做什麽你就做什麽呀。
“真的有教養哦。”
曾宸講話陰陽怪氣組裏衆所周知。他戴個黑眼鏡頂個雞窩頭,平時就像有躁郁症的樣子。周戮岳從工作人員手裏接過眼藥水,忽然憑空對自己左右開弓抽了兩耳光,啪啪兩聲吓了衆人一大跳。再回過神來,眼角已經發紅,淚珠滾落在頰邊。
“perfect!給個大特寫。”曾宸終于滿意地微笑。
這他媽兩個神經病吧。文哥嘀咕。他總覺得這幾天周戮岳跟平時不一樣,但又說不出哪裏不同。
周戮岳在片場安靜,又不愛笑,一般人也不敢跟他搭話。文哥倒是覺得他還算好相處,因此下了戲,過來慰問道:“最近心情還好吧阿岳?”
從前在珠三角也很少人叫他阿岳。周戮岳一時間聽不慣,只點點頭,半晌忽然說,不怎麽好。文哥聽完愣愣。周戮岳平時實在高冷,怎麽也不像是會主動吐心事的人。文哥本來出于好心随口一問,這下卻不得不深入安慰幾句。可,老婆孩子還在家等着他吃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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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年輕人失意常有......”文哥把一些程序話颠來倒去講,不料被周戮岳突然打斷。
“去酒吧嗎?容桉裏。我請。”
容桉裏排進亞洲top酒吧前十。香港這邊頂頂高端的去處。
“去。我去——等等啊我先給家裏打個電話。”方才敷衍神色一掃而光,文哥趕忙摸出手機給老婆講說今晚加班不回去吃飯。“怎麽啦阿岳,好好給哥講講發生什麽事。”講完電話又對着周戮岳,這回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周戮岳只是笑笑。
“有女仔跟你睡完就失蹤了。一個月後再見說她有了新男友,你怎麽想?”他問。
噢。原來是感情問題。文哥咋舌。長這麽帥的人也會情場失意麽?他腹诽,又回:“這也蠻正常。本來就玩玩嘛,對方沒走心罷了。”
“如果她是你初戀呢?”
“——還是七八年沒見的那一種。”
“唔,”文哥只能絞盡腦汁,“也許她不知你是認真的,所以找了別人。把話跟她講明就好。”
“她知道。”
周戮岳卸幹淨唇上濃重的紅,對着鏡子中消瘦的自己看好一會兒,道:“她從來都知道。”
那一句講得細若游絲,怨氣薄暮。仿佛林春鯉附身,吓得文哥拍拍周戮越的臉:“醒醒啦,現在不是拍戲。”
“去酒吧再細細跟我講講。”
周戮岳愣怔中輕輕搖頭,擡頭望着鏡子外窗戶。四周是片場大家忙着下班紛紛擾擾。而那窗戶外卻是寂靜的粉紫色晚霞,幹淨得像水粉畫。
轉眼由春入夏了。
*
容桉裏沒什麽人工服務生,放眼望去全是美女機器人。一層是live house性質的舞臺,有人唱十年以前的口水情歌。“難聽。”周戮岳悶悶講了句,随後向機器人點單要預定二層的包間。
文哥沒見過世面,畏畏縮縮跟在周戮岳身後,見他大大咧咧墨鏡口罩也不帶一個,賊兮兮問:“哎,不怕你以後火了,被人扒出來過這種地方啊?”
周戮岳搖搖頭。“又不是色情場所。”他講完推開包廂門,眼前情景把文哥震撼了個徹底。小成本劇組攝影師确實難接觸富人世界,只見三面透明落地窗外是維港流動如織的江水。高架橋的紅綠信號燈如霓虹般變幻。無人機在窗外定點盤旋把夜空當美麗煙花幕布。
室內伸手不見五指,全憑窗外光污染做照明。夜色渾然月光如水。
文哥捂着胸口回頭看周戮岳。
周戮岳淡淡然,眼光在屋子裏流轉一圈後評價道:沒有煙味,還可以。老神在在讓人懷疑他是否當真有七情六欲。
你父母是做什麽的。文哥好奇。一個十八線對錢這樣沒有追逐心。難道當真是富二代隐藏身份勇闖娛樂圈?
“以前家裏做生意還可以,但是慢慢欠了很多債。”
噢。那也就是說祖上到底曾經富過。怪不得,文哥心想,又問:那後來呢?
問完就暗叫後悔。卡耐基情商課白付費。人家家境到底管自己何事?萬一勇闖娛樂圈就是為了還債呢?
一句道歉還沒措辭完就聽得周戮岳又靜靜講:“後來,後來有人上門來要錢。”
“也沒真拿刀拿槍,但在牆上抹油漆罵髒話。大家都躲瘟神一樣躲我們家。只有她來親自給我送一碗馄饨,叫我好好吃完。”
雖然沒講明,聯系上下文也知道話裏的“她”是誰——讓他伶仃消瘦還到銷金窟來借酒消愁的那一位。
文哥靜默一會兒,讪讪說:“怪不得你這麽念她。”
“嗯,”周戮岳又抿一口酒:“我配不上。”
他講得并沒什麽苦澀表情,就像說起明天早茶要吃芥末蝦餃那麽輕松,輕松裏還帶一點新奇,仿佛嘗試了一點旁人不敢嘗試的東西。
文哥一時間不知道如何相勸。男人之間麽,自尊心都是要保護的。如果痛哭流涕或許還有表演成分。這樣輕輕松松自嘲講出來,才當真是陳年老傷,久難自愈,若想自愈必先自宮的那一種。
文哥拍拍周戮岳的背,替他把剩下那杯昂貴馬丁尼喝了個徹底。
兩人在容桉裏喝到爛醉才出門,準确說爛醉的只有文哥。期間周戮岳還在機器人的盛情推銷下點了十五個舞娘,把包廂站滿跳了一出俗豔桑巴。文哥一邊臉紅耳熱直呼“回家老婆要打”一邊口水滴答看得比誰都認真。周戮岳全程只懶洋洋靠在沙發椅上發呆,盡管那些性感妹妹們的媚眼都只給他一個人。
費了好大的神才把文哥送回家,他索性自己坐小巴走。車開得極慢,半輛車都是晚托班的小孩,叽叽喳喳叫媽媽。周戮岳凝神看,覺得胸口和胃都發熱。
溫馨平淡家庭生活,他多少年夢寐以求求之不得。
下了車就吐了一地。
“喂,喝這麽多,神經啊。”司機當着小孩面罵。
有個背粉紅色書包的幼稚園妹妹被周戮岳美色迷惑,走過來遞給他一包茶香味濕面巾和兩支棒棒糖。
糖果是粉紅色包裝,草莓味珍寶珠。
多少年前鑫豪會所的頂樓,某個女孩子也曾遞給他這樣一支。
小孩子手比大人肉,暖烘烘握住他的,喋喋不休。有家長到站來接,看見他像看見瘟神避之不及。“說了多少次不要跟陌生人講話!”一把牽走小孩教訓。周戮岳覺得不好意思,對着小朋友背影扯扯頭發喊了一句謝謝。路人側目。
他吐完才知道自己剛才喝得有多醉。
馬路邊車來車往。清潔工罵罵咧咧過來清理地上髒污。周戮岳鞠躬道歉完,濕面巾擦一把臉,頭發濕漉漉遮住視線中看見一雙黑色高跟鞋停在他眼前。
啪嗒啪嗒。鞋跟七厘米。細瘦白皙腳踝。往上是開叉綢緞裙。
噢。他差點忘記,今天是《臨淵》殺青宴。《臨淵》是宋茵簽約張雪後的第一部戲,女四號,在張雪的安排下中途進組做替補。
“怎麽喝到這樣醉?”穿綢緞裙的女孩子一把扶住他的肩。女孩子身邊站着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也連忙探下身,說:“吐過了,得趕緊休息,喝點解酒的。”
大馬路上尾氣熏得周戮岳眼壓重,但仍能勉強辨認出那是宋茵和秦易文。
可恨自己這副狼狽模樣。
“我去便利店買點果汁。”宋茵說。
“不用,我去吧。”秦易文擺擺手,“你看顧他,坐在車站這裏等我。”他說完轉身小跑離開。
隔一條馬路就是便利店。便利店旁邊是小區入口。周戮岳全聽憑兩人安排,抽掉脊骨一般軟綿綿坐在車站的等位上。
宋茵把開叉裙子弄服帖,坐下來,在他身邊。“靠我肩膀上休息會。”她輕輕講,用手攏過周戮岳的頭。
他于是靠過去,聞見她周身的荔枝玫瑰香。她到底是念舊,還是獨獨鐘愛這一款香水?多少年前上高中,醜聞還沒暴露,宋茵也沒出國,他曾破費送過她一瓶Diptyque荔枝玫瑰作為生日禮物。
宋茵的生日在十二月。冷風呼嘯裏她笑盈盈雙手接過講,謝謝你,我會好好收藏。
反複憶往昔也沒什麽意義。人家已經尋到新歡,再不過問你這一款。
周戮岳閉着眼,靜靜靠着,除肩膀之外的身體部分都離宋茵很遠。他閉眼的時候看上去不似往日鋒利冷峻,睫毛很長,唇薄,又喝酒喝到眼眶都微紅。反而有種下墜般的脆弱。
迷迷糊糊中他撕開那兩支珍寶珠的包裝紙,一支遞給宋茵,一支給自己。
秦易文買好果汁回來,只見周戮岳已經靠在宋茵肩膀睡着。“睡這麽快?”他詫異。宋茵點點頭,用嘴型無聲說:“麻煩你幫我一起送他回家。”
“好。”秦易文點頭,又頓一頓,“宋茵,要不我們還是跟他講實情——”
“不用。”她這回堅定搖搖頭。
草莓味的夏天,汽車尾氣如煙。大廈霓虹交相變幻,巨大AI投影反複微笑問好,周戮岳在夢中含住棒棒糖。
誰也不必教人放手。朋克城市自動适宜埋葬初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