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赤鱲角
赤鱲角
四人最後是一起坐廂式貨車去的機場——正是給梁涵速運送行李的那一輛。
林薇是衆人保護重點,自然坐中間。
“小姐,你是明星?”上了車,司機操難懂口音打聽。
“是的呀,麻煩大哥你把我們送到機場啦!我演過幾部戲,可以給你簽名但不能合影哦。”林薇不擺架子,聲音嬌滴滴。她換上一身樸素衣服,如果不是臉生得實在豔麗,看上去确實和路上普通上班族沒什麽不同。
林美人能穩坐當紅到底是有道理,能屈能伸。宋茵擠在梁涵和林薇的行李中間,只覺得苦不堪言,本就瘦薄的後背骨頭幾乎要散架。兩分鐘後忽然身上重擔輕松了點。再觀察,原來是周戮岳用手幫她格擋行李箱。
手卻沒碰到她的背。
一車人都沉默各懷鬼胎,除了梁涵大聲抱怨。“真的是,本來打個的就可以去機場,宋大小姐非要送我。”“半途還跑出來位林大小姐,也不知道有多紅哦,電視上好像見過一兩次吧,被誰追殺呢還是怎樣,讓大家一起打掩護陪她坐貨車。”
他抱怨也用第三人稱視角。不指名道姓卻又聲音大得全車都有回音。聽得剩餘三人都忍笑。林薇眨眨眼睛,半個身子湊過去問:“不要念了唐僧弟弟。你叫什麽名字?去哪裏?我幫你報銷機票。”
林薇出門時不知噴了幾泵香奈兒五號,一湊過來衣衫脖領間香氣撲鼻。一張天生禍水臉攏在混亂的長卷發中,精明小巧,叫人感嘆造物主的天工。怎有人舍得對她發脾氣?梁涵氣勢頓時就軟了下去。
他挪開眼。
“去Capri島。”十八歲的男生聲音沙啞。
“南意啊,”林薇說,“那麽風情萬種的地方,好好玩別愁眉苦臉啦。我知道哪家餐廳好吃哦,待會告訴你。”林薇講話習慣帶笑,一笑便眼睛微彎,媚意至極。
兩人索性順着意大利食物的話題聊,又抱怨香港美食單一,新加坡菜如何如何。宋茵和周戮岳夾在中間,沉默不語當二人調情觀衆。
周戮岳習慣抽離,神态自洽冷淡,并不怎樣在意他人目光。宋茵也走神,滿腦子想着自己劇本未完成結尾。車廂裏氛圍竟然就這樣兩極分化,直至快到機場,林薇才恍然笑道:“咦,你們兩個怎麽都不講話的。”
宋茵和周戮岳對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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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才發現對方的手竟然一直幫她擋着行李,未曾挪動半分。林薇十幾歲混娛樂圈,解讀人情自然一流中又是第一流。她抿唇一笑,把話題岔開過去,裝作未曾看到宋茵眼中波瀾。
廂式貨車終于開到機場,卻進不去泊車處,只好停在和入口有段距離的安靜馬路邊。
四人中唯有梁涵不用在影視圈抛頭露面,派他打頭陣下車偵察。“沒人拍,你們下來呗。”梁涵喊。“小點聲!”林薇提醒。她戴上厚重遮陽帽,同一副普通半黑框平光鏡,拎着行李跟在梁涵身後走。
“薇姐,到底什麽方面的事要這麽躲狗仔。”宋茵末了忍不住悄悄問。她倒無意聽人隐私,只是怕林薇遇上什麽不好擺脫人身麻煩。
“沒事啦,一點小糾葛。”林薇拍拍她肩膀反過來安慰。林薇在臨淵劇組和宋茵共事一月,也算彼此多有照拂,知道宋茵出于善意。
“我知道你前面在想什麽。
“最近遇到點麻煩事,所以昨天叫周戮岳收留我一晚。”林薇可憐眨巴眼睛。
宋茵愣愣,一句“你們是”三字剛講了開頭,卻見林薇又笑:“我跟他以前在北京認識,老朋友而已。”林薇把帽子壓壓低,“瞧你緊張那樣。”
宋茵無語,卻也好笑,她自以為已經足夠克制,原來在旁人眼裏這點小心思晾曬在光天化日。
四人慢悠悠踱入機場進了安檢口。搜身的小姑娘看見周戮岳犯花癡到臉紅,竟然也沒注意林薇模樣。“終于混過去了,吓死。”林薇在飲水機前摸摸胸口。
“你上飛機才應該緊張,坐幾個小時都戴遮陽帽,奇怪得要死。”周戮岳笑着吐槽。
宋茵詫異。周戮岳在她面前從來不會這樣講玩笑話,和林薇才是當真相處自在如同老友。宋茵覺得自己重逢後一直将周戮岳放在朋友位置,原來實在荒謬。
不來往也不牽扯才是正道。扯什麽老朋友,全是虛榮心的幌子。自己不敢給出感情,就應遠離。
她也自私。只想看周戮岳舊情難彌散而已。
梁涵上機時間緊,先進了登機口,朝大家揮手作別。
“拜拜啦。”臨走前他特地單獨跟林大美人打聲招呼,手輕浮彈彈對方帽檐。宋茵沉默,等梁涵消失在閘機後才幽幽問林薇一句:“加上聯系方式了?”
“加了。”
宋茵點點頭。二人心照不宣對視一眼。好看的男生,花開堪折的年紀。林薇當然不能免俗。她才不管他人口舌,做事一向自己潇灑就足夠。像宋茵跟周戮岳這樣瞻前顧後,才叫她覺得過分纏綿。
“你跟......你跟周戮岳,以前認識?”她拉宋茵去女廁補個妝的功夫,忍不住問。
“我們都是雪姐簽的。”
“這個我知道。我是問,你們是不是在那之前——很久以前就認識。”林薇放下小鏡子,忽然轉頭。
彼時周戮岳在離女廁入口不到一百米的一家星巴克等她們。
女廁所入口人來人往。周戮岳點了三杯冰咖啡遙遙坐着等,水珠從杯壁流在指尖,他極不耐煩地甩掉。從前天在宋茵家他就沒睡好,整個人頭重腳輕醒過來,還得裝作沒事人,給宋茵留字紙。
一想到聽見秦易文說那句“要不我們還是跟他講實情”,他就心頭煩躁得發緊。
談場戀愛能有什麽實情?姓秦的已婚?宋茵做了第三者?還是說其中某一個得了不治之症,需得另一個陪在身邊才能治好。
他把咖啡杯捏得死緊。
隔了一百米的女廁牆那邊。宋茵正頗為詫異地回答林薇的對話:“對,我們以前認識。”
“高中同學?”
“嗯。”宋茵抿唇。
“那看來他之前說的人就是你。”
“說我什麽?”宋茵微微擡頭,眼睛在強頂燈照射下清冷如同碎銀。她眨眼很慢,睫毛不密但長,鴉青色額發。林薇看了一會,嘆口氣,摸摸她的臉:“別打聽了我的妹妹。”
“你想好好生活,就別離他太近。”林薇開門前講。
“我要登機啦,先走一步。你幫我跟他說一聲。”
宋茵看着她的背影大步流星消失在機場的人流中。再定睛,周戮岳正坐在女廁對面的星巴克裏望她。
隔着數塊光潔的馬賽克大理石磚。
她迷蒙中低了低頭,被赤鱲角不知何處的風吹亂頭發。再擡眼,他已經捧着咖啡杯走過來。
“你晚上有事情麽?我送你回家?”周戮岳斯斯文文問。
宋茵在那一剎那,如同被鈍器擊中。她終于醒悟重逢後這一月自己的奇怪感受到底由何而來。
——周戮岳在她面前表現出的,和在其他人面前展現的,永遠是兩幅面孔。
在她面前話少簡潔不探究,言行紳士舉止體貼。在其他人面前卻髒話喝酒樣樣來,痞氣難馴冷淡不服管。
他的樣子和十七歲時沒什麽變化。一雙鋒利的長眼,愛居高臨下望人。可十七歲那年的脾性,好像雙重人格一般,唯獨存在于她的回憶裏。
——那種張揚、驕傲、難馴,泰山壓頂也一切有方法的樣子。
到底七年裏經歷過什麽?林薇為什麽欲言又止?他瞞着她什麽事?宋茵心裏默默問,然而只是若無其事接過咖啡杯,說:“我待會要去附近一個地方吃頓飯。”
“哪裏?”他問,但眼神望着別處,明顯在走神,不像是認真打聽。
“玲珑飯店。”
周戮岳這回轉過身同她面對着面,嘴上帶着笑,眼神卻十分平靜:“好巧,我也要去那兒。”
“是汪導演的飯局?”周戮岳确認。
“是。”宋茵點頭。
“那一起去吧。”她講。
二人走出機場大樓,迎面是港城夏天的熱浪。她走在周戮岳前方,未曾注意到,身後的咖啡店裏有兩個形貌魁梧的人一直盯着他們看。
“是他麽?”其中一人指着周戮岳,嘴型無聲。
另一人點點頭。
咖啡熱氣還未蒸騰一半,被有心人匆匆拿在手中。市民往斑馬線前走,惡劣分子進小巷不回頭。赤鱲角機場的AI雙語播報響得及時。過馬路的時候周戮岳攬住宋茵的肩膀。“當心。”他于是在夏天的熱浪裏又靠她那樣近。
玲珑飯店往左走。
柏油青馬路上白色标志漆得嶄新。宋茵幾乎被周戮岳攬在懷裏。聞見他T恤上皂香。“很熱。”她輕輕說,試圖暗示他遠離。攬住她肩膀的那是手卻鐵鑄般未動分毫。周戮岳從來不會這樣魯莽。
宋茵起先是疑惑,餘光看到建築物玻璃反射人影。
他們身後,有兩個一身黑的人正亦步亦趨跟着。
其中一人,腰間別了刀。
——機場裏怎麽帶進來的刀?
宋茵依舊走得穩,甚至做小鳥依人狀往周戮岳身體靠過去些許,雪白的皮色,在盛陽照射下仿佛要變透明。“有人在跟你?”她問。
“嗯。”
“我送你去路口那家便利店。你在那裏買點什麽,跟店員講一句話,然後坐公交去玲珑飯店。
“吃完飯,找個信任的人送你回家。”
周戮岳吩咐完,把攬住她肩膀的手臂力度微微松了些。
下一秒,他松開手,推她一把進便利店。
便利店的門自動叮咚兩聲。“歡迎光臨。”AI甜妹女聲朝她問好。機器人遞來今日臨期商品廣告。宋茵接過,心怦怦跳,卻站在原地面無表情地目視。
一秒鐘抵過一世紀漫長,再回頭,便利店外已經毫無人影。
太陽照在白線晃得人幾乎睜不開眼。赤鱲角這間小便利店門口清清靜靜,遠處傳來一點兒人聲和汽車鳴笛。
她渾身汗毛豎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