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心理醫生

心理醫生

當晚,周戮岳就這樣在宋茵家借宿。

把話說開後,兩人相處也自然許多。他即使睡在沙發,也不必一醒就留紙條後逃走。

第二天春鯉不開機,難得休息一天。早上十點鐘,宋茵已經在廚房裏叮叮當當忙碌。

“在做什麽?”周戮岳靠着廚房門,笑。

“薄粥。”

宿醉的人早晨吃清淡為好,宋茵也沒打算大肆操辦,一碗雞肉粥就好。

小平鍋上刷油煎份雞胸肉,煎好後手撕成條放進米粥,美拉德反應賦予肉質焦香氣,再佐上芝麻油拌蔬菜當綠葉點綴。這做法還是承自梁玲——當年梁女士一時興起就愛這樣給宋儲明做早飯,也會給宋茵做一份,同時打一杯紅棗豆漿要她喝光,說對女孩子好。

梁玲精神不正常,但到底給過她有限的母愛。

是哪位作家講過來着,說女人一輩子最真實的愛唯有母愛。

周戮岳坐在沙發邊吃宋茵做好的雞絲粥,埋頭呼嚕呼嚕毫無吃相,吃到一半抿抿嘴朝她傻笑,整個人仿佛只有三歲。

像小孩一樣。

“吃我做的粥就那麽開心?”

“嗯。”周戮岳重重點頭。

“主要是我終于确認你和秦易文沒有在一起,”他笑眯眯。

宋茵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答複。也是忽然間後悔,自己何必為了逼周戮岳離開而撒謊,請秦易文來做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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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其實也不知道,過了七年,周戮岳對她的情分還有多少。

寧願往淺了想,誰知道其實這樣深。

兩個人吃完,周戮岳進廚房洗碗。

一邊洗一邊又說:“你不知道,我那天聽到你說他是你男朋友,有多傷心。”

他講話頭一次這樣直白。

宋茵站在身後看不見他表情,只能也将自己神色好好掩飾起來。

“現在不用再傷心啦。”她溫溫柔柔講。

嗯。周戮岳應一聲,紙巾擦擦手回身就想把宋茵摟進懷裏。她仍然下意識避開,周戮岳也一愣,随後輕輕地摸摸她額發,“Just friends'hug.”他表明立場。

“好。”宋茵伸開雙手,等他來個友情的擁抱。可誰承想他卻走到她身後——從後面攬住她,雙臂交疊放在她鎖骨,然後彎腰,頭埋進她肩膀上那件舊的棉T。

洗衣液餘香混合着女孩子身上的味道。宋茵覺得肩頭很熱,是他逐漸綿長的呼吸。

上帝視角看是絕頂相襯畫面。

然而一兩秒後周戮岳便松了手。

他抓抓頭發,自嘲般笑笑:“我喝了酒又沒洗澡,身上臭。”宋茵沒講話,任他自言自語走遠開去。她知道那是他編給她聽的借口。肢體相觸的那一兩秒,她的顫抖比什麽言語拒絕都真實。

宋茵這個人,觥籌交錯場合裏和人家推杯換盞也很自在,可一旦動了真心就發怵。

周戮岳最看得清她色厲內荏。

可他從來沒想過放手。

她思緒翻湧間,周戮岳已經走到了門口。“我先回家沖個澡,然後出門看看有沒有合适的假劉海。”他開玩笑。宋茵也笑,并不拆臺,任憑他離開。然而等公寓門一關,她的臉色才逐漸落寞下來。

該跨過去的終究還是得跨過去。

七年前受過的苦,不應該在她人生中再留痕。

宋茵點開手機,翻出一個收藏已久的網址,點開鏈接的來客入口——

“你好,我想預約近期的心理咨詢。”

這家工作室是一位人品信得過的圈內熟人偶然推薦給宋茵,在業內算得上出名。

宋茵這麽些年也跟幾位密友隐約講過從前的事,那些被侵犯的噩夢算有個出口。她平時和異□□流無礙,甚至短暫談過幾次戀愛。

只是,每次到深度肢體接觸這一步,都會軀體化反應到手抖心顫無法繼續。

然而從前她并沒怎樣焦慮,想着先放一放,大不了無性生活一輩子。可是如今跟周戮岳重歸于好,才下定決心要将此事列為自己人生頭等大事。

得真的治好才行。

心理治療工作室的工作人員跟她簡單電話溝通過之後,定了下周六來訪,地點臨蛟大廈。宋茵把時間地點加入行程表。她如今沒有助理,日程安排要親力親為。張雪給她的工作不算多,《臨淵》殺青後,便只有演技培訓班的課程和一些簡短的試鏡而已。

宋茵并不怎樣在演員事業上花費心思,對試鏡很敷衍。她依舊一心做幕後,花費大量時間寫劇本,拉片,聽搖滾喝茶,四處逛公園。生活減熵,唯一的波瀾是遠在Capri畢業旅行的梁涵跟她發消息講:姐姐,我好像要談戀愛了。

以梁涵的相貌等到十八歲談戀愛才叫宋茵意外。她因此并沒多問。誰知梁涵接下來的一句話才叫人大跌眼鏡。

“我喜歡上了林薇。”

據梁涵說,林薇去北京後仍然躲不了狗仔,索性一氣之下遠赴歐洲,期間路過南意,陽光沙灘上兩人打個照面。林薇一身嫣紅比基尼把剛畢業男高中生美得驚掉下巴,從此化身她貼身狂熱fans。

“你這個弟弟夠粘人的。”林薇給宋茵打視頻,也講起這件事。

明明吐槽語氣,甜蜜神情卻一覽無遺。

宋茵覺得溫馨,并不肆意評論。熱烈的夏天和浪漫愛多少相得益彰,她做導演的最清楚。

“你悠着點啊,人家是初戀。”她只顧調侃林薇。

轉眼就到了要去看心理醫生那一天。

那天宋茵起得很早,沐浴焚香般把自己收拾個整齊,盤發塗唇,生怕一點氣勢不佳毀掉全盤信心。

畢竟走出這一步對任何受害者都不易。

出門前宋茵照鏡子,陽光疏中有密灑了半身,恍然驚覺自己已經和十七歲相去那樣遠。

——也該走出去了。

然而出門才知道什麽叫做萬事不順。

先是路邊打的士被人搶單,接着下車時差點被路過車碰到在地,擦破手肘,去藥店買創可貼又遇到白目老頭插隊,她一聲不吭,對方倒是先發起無名火。

走到大廈外心仍突突地跳,宋茵不是迷信的人,卻在仰頭望烈日下臨蛟招牌時深疑今日是不是當真黃歷犯沖。

然而最終還是上樓,按下心理工作室十五樓鍵。

電梯門一開是老舊地皮,昏黃燈光搖晃叫她幾乎以為誤入九十年代影視劇片場,半信半疑走到一間辦公室門口按了鈴,有人出來迎,走進去才發現竟是另一番天地。

全然科技化的豪華裝修和冷銀鍍飾,出乎宋茵意料——她本以為心理工作室的裝修風格會更溫馨的。

“宋小姐,您預約的是十點半開始,為期一小時的咨詢。我們幫您安排的是鄭咨詢師,請跟我來。”甜美女護士為她引路。

宋茵在國外時也曾咨詢過心理醫生,不過效果并不好。她對國內市場不甚了解,卻也知道挑選咨詢師是顧客這一方的權利,通常第一次來訪只以記錄為主,機構會根據來客的情況推薦對應更合适的咨詢師。

因此,面對初次咨詢時,應當盡量誠實。

她深吸一口氣,随着護士走進窄長走廊盡頭的一間房,一進去便是落地百葉窗,窗外是港城澄明的夏,藍天密雲,她打眼一瞧便覺得心情極好。

一張寬大的深棕紅木辦公桌。醫生坐在辦公椅,卻面向窗外,似乎在撿拾地上的什麽資料,并不看她。她自然也看不見那人的臉。

護士關了門,靜悄悄退出去。宋茵環顧四周,發現牆角有攝像頭,牆壁裝了隔音海綿。整間房靜得能聽見細針掉落。她卻并不恐慌,反而奇異地心靜下來。

“你好。”宋茵先打招呼。

“我今天來,是想講一些很久以前發生的事。”

宋茵把開場白想得簡短,生怕自己在踟蹰中消減勇氣。

通過巨大的辦公椅,她也能隐約瞧見椅子裏的人是女性——穿利落淺藍綢緞襯衫的女性的肩膀,長發垂在背後。來之前并沒有特地跟要求女咨詢師,也許是機構貼心為顧客安排的——考慮到她來訪的話題。

畢竟,在官網提交申請時,宋茵在來訪理由裏寫明——青少年期被性侵。

奇怪的是,她講完開場白,椅子裏的人并沒轉過身。

“你好?”她再次開口。

這回宋茵忽然有些剎那的晃神,也說不清是什麽原因,許是眼前落地窗的風景過于澄明,許是這件咨詢室過分靜谧,她忽然覺得整個人像被安穩放置于水流上漂浮,好像從腳底板開始注入一種從童年起就從未有過的安全感。

椅子慢慢轉過來,不知道為什麽速度那麽慢。

“茵茵。”宋茵低着頭時,聽見來人訝異地喊。

宋茵擡頭,望去,爾後整個人怔住。

她其實是很念舊的人。可惜舊時總沒發生什麽好事。童年初見梁玲對方一句瑪麗安娜她都要取來做不變英文名。宋茵一直覺得自己付出太多而收獲寥寥,算絕頂壞運氣。

——此時才當真開始感恩天地。

海市陽平中學的那個小社會裏,她十七歲時曾獨處校園,覺得惡浪滔天不得善終。如果說有誰曾給過幾分關愛,除了周戮岳,便是鄭琴寧。

眼前座椅上的心理醫生,正是鄭琴寧本人。

整整七年未見。

鄭琴寧曾經以她為榜樣,說“茵茵考到哪個大學我也去哪”。鄭琴寧喜歡打羽毛球,打到滿臉通紅,在人群裏喊“宋茵幫我帶瓶可樂”。鄭琴寧喜歡鬼片,卻又怕,總拉她一起躲進樓梯轉角看。

她們曾經會一起分享日記,和好看的小裙子。

宋茵後來每每回憶總覺得恨意綿延。如果不是任達聞闖進她的人生,她本可以擁有一份最平實的友情。

可惜那場照片醜聞毀了一切。

“我好多次想找你,但不知道怎麽開口。”鄭琴寧說。

我也是。宋茵心想。爾後忽然視線模糊。她發覺對方的手正虛虛扶住她肩膀,那溫度卻連綿不絕。

不停眨眼,但沒哭。

也許這一瞬老友重逢,才算終于走出了十七歲。

原來我也算好運氣,宋茵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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