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表白

表白

玲珑飯店這場宴席結束時,已經快半夜一點。

客人三三兩兩離開,只剩幾位熟客仍留在廳裏繼續深夜牌局。侍者端來夜宵,素肉湯圓各兩份。

宋茵推拒了牌局,獨自問服務生拿條開司米軟披肩。中央空調低溫吹得她連打幾個寒噤。

牌局自然以汪太為首,搓麻将聲一時不絕。這場面使宋茵想起她的童年——煙霧缭繞的太太式的客廳,不由得心裏升起淡淡厭惡。

周戮岳早就提前離了場。她卻一直待到最後——畢竟是辛苦求來的人際拓展機會。

“我送你回家?”秦易文見她似乎想要走,便過來問。

“汪覺月叫我和她一起坐車走。”

“也好。”秦易文愣了愣後才點點頭,腳尖在原地轉了兩圈,又回轉身,對宋茵講道,“你今晚吃的少,看着人也消減,像沒什麽胃口,過幾天我介紹個中醫給你看看?調理一下好一點。”

實在體貼。連向女人獻殷勤都有分寸。

秦易文很少穿西服,過于正式的服裝不貼他個性。宋茵印象裏他穿棉麻更多,也不愛梳前衛發型。這會西褲上身倒別有一番成熟男人的氣質。

毫無疑問秦易文是極吸引人的。

“多謝易文哥,不過我吃不慣中藥。”然而宋茵只淡淡回答,講話輕慢,笑得平靜溫和。

秦易文本也對宋茵并沒什麽特別的鐘情,一貫紳士風流而已。然而他此時卻仍有種被拒絕的落寞——宋茵身上那種仿佛曾被千金堆出來的淡然,的确不屬于娛樂圈這個堂皇的場合。

談話間汪覺月已經大笑大說地走來,請宋茵一起坐車。“秦老師也一起呀。”汪家大小姐玉口一開盛情難卻。秦易文便跟着汪覺月和宋茵一起上了汪家的車,先送宋茵回家。

宋茵覺得困,一路沉默,旁聽秦易文和汪覺月聊天,驚覺秦易文這樣善談。圓滑,旁征博引,伶俐。和在她面前斯文的模樣完全是兩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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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任達聞一事過後,宋茵對任何大她十歲以上的男人都有恐懼感。她沒有自虐症,更不可能斯德哥爾摩産生老男人情結。再斯文又怎樣?第一面見任達聞時,那人也是同樣斯文。談吐儒雅到仿佛把詩書嚼碎過。

之前還殘存的對拒絕秦易文的愧疚感此時消失殆盡。宋茵愈發默然,整個人藏進開司米披肩中。一張雪白的小臉,秀長的眼皮困得微阖。直到被人搖晃肩膀——“到家了bb。”聽見汪覺月用粵語喊。

睜開眼是汪覺月的笑臉。

好,謝謝。宋茵也輕輕笑,睡意未褪,笑的時候露出一排細白貝齒。汽車昏黃內飾燈中竟美得不可方物。汪覺月眼睛一眨不眨盯她。直到宋茵下了車走遠,才聽見秦易文忽然變了臉色,一聲哂笑:“沒想到你着迷宋小姐的容貌。”

“說我幹什麽,看剛才你對她殷勤獻得也厲害。”汪覺月冷笑。

司機不敢言語,汽車歇火停在半路。眼觀鼻鼻觀心,三秒鐘後汪覺月察覺到什麽似的,轉頭。

汪覺月有一張五官大過輪廓的臉,稍微做點表情就可愛得神采張揚,凜然氣勢全無。

其實本來也就二十出頭的小女孩罷了。

“覺月。”秦易文一聲喚,随後攥住汪覺月的手,“你不要再與我作對。”

片刻前他們還裝作剛剛認識。

豪華轎車拉上窗簾,宋茵當然看不見車內種種糾纏景象。娛樂圈逢場作戲飲食男女。滾滾紅塵,誰都有自己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的緣分。同樣時刻,宋茵上樓梯,困倦中忽然警覺,屬于自己那一層的樓道燈亮得分明。

——周戮岳已經上了樓,但沒回家,蹲在樓道裏。

宋茵見他的背影,瘦得能從襯衫裏透出脊骨輪廓。那麽高的個子,蜷縮在牆角如同孩童。

再走近一步,順着樓道的聲控燈看見他脖頸的傷痕。

新鮮的,像擦傷,還在微微流血。渾身酒氣。

“你離開玲珑飯店以後去幹什麽了?”宋茵驚訝。

沒有回音。

“跟我進門。”她不由分說地命令。

周戮岳跟在她身後,像被凍僵的流浪狗。甫一進門即抽筋斷骨般軟在她懷中。宋茵邊抱住他,關了門尋拖鞋。木制地板上高跟鞋噠噠地踩了幾聲,他忽然撲上來親她臉頰,像小狗對主人示好。

“瘋子。”宋茵擦擦臉。

“你跟秦易文沒有真的在一起吧?”周戮岳沉沉問,問完又笑。

“在一起了又怎樣。”

“那我就成男小三了。”他眨眨眼睛。

癔症。宋茵講完,拎住T恤邊把他扔在沙發上,兀自去廚房開火煮甜湯。酒量差還總要喝。這是她收留他第幾回?難不成明早還是要給她留紙條,講什麽多謝照顧請她吃飯之類的鬼話。

周戮岳這回醉得更甚上次,整個人幾乎四仰八叉地躺在沙發上,往日冷峻模樣蕩然無存。

“把你這樣子拍下來,有朝一日放出去。”

“看下次宴會上那些名流還會不會找你搭讪。”宋茵邊為他脖頸貼上創口貼邊講。

“你吃我的醋。”周戮岳忽然憨憨地笑,随後握住她指尖。二人相觸的一剎那,她如過電般松開手。

今晚他為鄭雪出頭,确實給在場衆人都留下深刻印象。宋茵眼見好幾位女千金和當紅小花找他要聯系方式。周戮岳并未拒絕,人人跟前都能帶個随意微笑。

他在人群中那樣痞,叫宋茵手足無措。

她鮮少無措,再艱難的事情也要逼自己梳理出一二三四,把理性當遁甲,退避三舍。

可周戮岳總在她意料之外。

“茵茵。”他忽然把她的手全部攏在掌心。捏她小巧柔軟的骨節,像尋常愛侶那樣。

宋茵想掙開手,卻絲毫動彈不得。周戮岳忽然也不說話,只是握着,靜靜地呼吸。客廳一下子變得空寂。時光仿佛未曾流逝。像回到多少年前,鑫豪會所頂樓,複古鐵架天臺上。“對女生一直都這麽沒禮貌?”“分人。”

那時候他們多少年輕,還有精力心口不一。如今卻是解釋也懶怠出口。總要抛棄幻想面對現實。

“我們沒可能的。”宋茵忽然講。

語氣裏是重重寂寞。

都是快二十五的人了,也不能說沒經過世事。愛情在生活中的分量到底沒那麽重。因此說痛心倒也沒有,唯寂寞而已。

周戮岳仿佛料有如此,翻了個身看她,一雙從來冷峻鋒利的眼睛醉得橫水流波,就那樣斜斜眄她,帶着天真神氣,仿佛她做什麽都可以。

宋茵轉過頭去不忍再看。怕多看一秒鐘都要轉圜。

“一個月前,到底為什麽你突然态度變化,說跟秦易文在一起。”周戮岳沒理她那句判斷,兀自不依不饒問。

這回吐字依舊不清晰,一句話說得斷斷續續,酒氣彌漫。宋茵索性趁他講話時掙出手,走到廚房端出碗甜湯過來,先服侍他喝掉。

她不會煮飯,于廚房三尺之地沒什麽耐心,給周戮岳煮醒酒湯卻費盡心思。梨塊木耳冰糖切得整齊,粘稠香甜盛進鯉魚底的瓷碗裏。

喂他入口時自己也嘆氣。這輩子還能對幾個男人有這份耐心?如果當真錯過他,只怕餘生再難言情。

是不敢往前,但也舍不得退後放手。

湯喂到最後一口,“你媽媽來找過我。”宋茵忽然說,嗆得他一個措手不及。“慢點。”她又慌忙去拍他的背。

“什麽時候?”

“一個月以前,”宋茵放下碗,“你過生日之後幾天,我去倒垃圾的時候碰到她,打了招呼之後她問我怎麽住在這裏。”

“我說我們目前是鄰居,并且未來很長一段時間也會繼續是。因為張雪簽下了我。”

宋茵講完擡頭看,才發現周戮岳已經不知何時坐直了身子,靠在沙發上,眉目冷峻旁聽。他母親确實在他生日那天給他去了電話,并且幾天後帶着親戚到港城來玩了幾天,期間一句沒提起宋茵。他完全想不到有這樣插曲。

“周戮岳。”宋茵忽然鄭重喊他名字。

“我和秦易文沒有在一起。但我們也沒可能。”

“你媽媽的态度,還有我以前發生過的那些事,你知道的。”

周戮岳聽完,沒擡頭看她,只木楞楞望着空中。喂。宋茵拍拍他的臉讓他回神。手觸到柔軟臉頰那一剎那突然覺得鼻酸,脫力垂下,再然後被他猛地抓住。他重又湊近,這回索性将她整個人攏在懷中。

“不管怎樣,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周戮岳把頭垂在她肩膀講話。一點攻擊性也無。

七年前的某一天,萬裏無雲的天氣。周戮岳也是如此靠着她肩膀,那麽高的個子,小巨人般屈尊降貴彎着膝蓋垂着頭,捧她的臉像捧起稀世無雙珍寶。我好愛你。十七歲的周戮岳說。

那時照片醜聞剛剛洩露,一傳十十傳百。整個海市都掀開了鍋。

照片牽扯到官員、富豪太太和三線女明星,其中最駭人矚目當然還是未成年的富家千金宋茵。宋儲明深陷泥潭,打算抛棄老婆女兒名聲以求自保,不料在鑫豪會所與任達聞密謀如何平息事件時,被瘋瘋癫癫的梁玲持刀追殺。

一石激起千層浪。而那時周母劉芬才明白,一直以為的恩人宋家,竟然與當年丈夫生意破産有關,逼死丈夫的債主背後勢力,也有他們一份。

“你發誓這輩子不許和宋家人來往。”周戮岳至今記得他母親涕淚橫流地逼他發毒誓。

十七歲的他對着宋茵表白的第二天,她就轉學,出國,消失在人海中。爾後七年不複相見。如今逃到無人認識他們的港城,擺脫一切旁人眼目耳語,竟然兜兜轉轉還是遇見她。

他知道她唯一怕的是他的愛。

那麽這回只是,從朋友做起,好不好。

“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甜湯在嘴裏還有餘溫。周戮岳環住宋茵,心念要将此刻珍重。

“好。”半晌,聽得她幽幽地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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