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攜手

攜手

林薇的別墅坐落這爿半山富人區最靜谧一角。九月的風吹過來卻還叫人覺得鼻息炙熱。臺風天過去後溫度只是短暫地降下來。宋茵後悔自己穿了薄披肩。

她一路往上走,看牆上攀花逐漸頹敗,最後一處竟然灰突突的,雜草叢生恍若墳場。看來林薇在港城當真住得短暫,連房子也無暇打理。

周戮岳彼時就呆在地下室,對着鏡子小心翼翼刮胡子。他好幾日沒收拾過自己,懶散如流浪漢。刮胡沫子覆了大半臉頰,剛想洗掉,擡眼一看鏡中,身後是宋茵。

沒問你怎麽來了。也沒問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先是看她手上提着的透明塑料袋——袋子裏裝着碗小馄饨。

周戮岳盯着小馄饨眨眼,原本陰郁鋒利的眼睛此時忽然顯得呆滞,朦朦胧胧一雙燈影憧憧的黑眼睛。“不想吃?”宋茵看他愣住,故意開玩笑。

多少年前偶然撞上他粉刷家門上債主紅漆時,她的反應也是如此。“給你帶了小馄饨。”她那時只顧笑吟吟找話題。卻不曉得自己的笑在旁人看來如何脆弱,像折斷的蝴蝶浮在水面上,叫人不忍說破。

他們之間從來不舍得傷害彼此。

“到樓上吃,這裏悶。”周戮岳輕輕地說。

宋茵點點頭,知道周戮岳對這裏布置陳設更熟悉,便跟着他往樓上走。一樓裝修豪華複古,一望而知樣板間,不像林薇熱衷風格。周戮岳取了兩個白瓷碗,将小馄饨分成兩份,和宋茵一人一碗。他吃得慢,像很多天沒怎麽好好吃飯胃口不佳的樣子。

宋茵知道周戮岳不愛蔥花,特地叫老板不要放蔥。那一晚馄饨看起來于是清湯寡水。咬下去才知道蝦仁餡鹹鮮放得很足——畢竟是她跑幾條馬路去老字號飯店排隊買回來的。

“好好吃。”周戮岳舀一勺馄饨,又對她微微地笑,替她把碗挪近一些,省得湯水淋漓。

不知情人若旁觀定要以為二人是相處經年夫妻。

“他們逼你還多少錢。”宋茵問。

她在接到鄭琴寧電話後,來的一路上花了幾分鐘就想明白整件事。從周戮岳明明還在拍戲卻被莫名剃頭開始。周家的事她再清楚不過。劉芬向來與人為善。如果說母子二人有什麽仇家致使周戮岳不得不暫時放棄工作躲避,只有多少年前那一樁還未解決的懸案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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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目不定,基本根據我的片酬來。很少獅子大開口。”

“那就是打定主意吃你一輩子了。”宋茵說。

“大概是哪邊的勢力你清楚麽?我爸爸那邊是不可能,他幾個月以前死在監獄裏。宋家本又人丁稀少。而且當年他把許多債都勾銷。”

“也不是任達聞那邊。話事人叫朱柄,生意做得很幹淨,不沾官權。”周戮岳回答。

宋茵聽完微微皺眉。兩大仇家都不沾,難道真是泥土裏冒出來的恩怨,專門逮着周家人薅。這件事在她心裏說不清楚的奇怪。每次要錢的分量都不超過片酬。難道當真時不時派人跟蹤才能對他的工作行程一清二楚?

“你住在港城這幾年,有被什麽人跟蹤過沒有?”宋茵問。

周戮岳搖頭。宋茵所想到的可能性他都曾探究過。結論就是朱柄在港城并沒下什麽手腳。他自從來到港城工作,與對方幾乎斷了聯系,沒怎麽被要過錢。本以為一切已進入平穩期,誰知道又出這麽一招。

“我先躲一陣子,風頭過去,再跟公司講明白。”

“雪姐怎麽說?”

“她知道一點我的私事,寬容度比較高。本來我的工作安排得也不滿,現在又沒什麽劇本找。”

宋茵點點頭,任憑心裏升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狐疑像電流般閃過。她把一切不安全感暫且壓制,專心致志吃着眼前這一碗馄饨——餘光看着周戮岳也是如此。

他們彼此相處的時間如何寶貴,雙方都心知肚明。

“林薇說你胃不好。我就買了點湯湯水水的。待會要是還不舒服,得吃藥。”

宋茵講話時侯一貫輕聲細語,毫無施令發號,卻叫周戮岳只想立刻服從。他看着不馴,其實最服管。只怕宋茵不理他晾着他,若對方開始事無巨細地來安排,恨不得每一樣都頂在頭上照做。

那一碗馄饨果然很快見了底。只見周戮岳站起身就到她的包裏找藥。“幹嘛。”宋茵氣笑,輕輕按住他的手,卻被對方反握住。他摩挲着她的掌紋,沉沉地笑:“你說要我吃的呀。”

“讓你做什麽你就做什麽。”宋茵說,這一回變成陳述句。

“嗯。”

周戮岳俯下身來應一聲,聲音低沉響在宋茵脖頸後,眼睛像帶灼熱溫度一般盯着她的臉頰看。白而薄的皮膚。她一貫如此,不施粉,皮膚透明得像雪糯米糍外頭被抻開的那一層。心裏如是想,手便忍不住捏上去。

宋茵的臉頰肉被他捏出一小團。

她平時是冷靜的性子,鮮少有這樣的表情。可愛得叫人想一口吞下。周戮岳覺得自己別無他法,像被繳了械的士兵。

在她面前自己永遠別無他法。

他脫口而出心裏話:“和我在一起。”話音剛落感覺到宋茵忽然僵硬身形。說來也奇怪,這麽多年,人人看去都覺得天生一對,他們卻從來沒和對方直接了當地表達出這句話。連“我愛你”都能喁喁而言的人,卻從未懇求對方和自己在一起。

愛是單方面。可在一塊卻要對方的首肯。我是愛你的,而你是自由的。因此那一句話非萬不得已不能輕易講出。畢竟以他們的經歷,都算不得世俗裏好嫁娶的人,要對方和自己在一塊,難免怕是對方在做犧牲。

此時此刻終于是人生頭回勇敢。

宋茵擡眼看周戮岳,把臉貼住他掌心。細膩如脂的皮膚,被掌心紋路描摹。那一瞬只叫周戮岳搖旗吶喊。

——你每每擡眼望我。你每每擡眼望我。

“好。”他聽見宋茵答應。

至此,七年餘的緣分算是有了第一段結尾。

他們那天是一起出了林薇的別墅,爾後夜色深沉裏牽手坐在巴士的最末尾,卻并不下車,繞城一趟又一趟,直到晚風把對方掌心的汗吹幹。

.

“所以周戮岳真的就成我姐夫啦?”

臨去北京開學前一晚,梁涵的餞行宴上,他大剌剌問在席衆人。

宋茵和周戮岳坐在一塊。後者正忙着為前者布菜,全然專注無暇聽高中生問八卦。宋茵露出罕有的害羞,朝梁涵輕輕點頭。林薇作為這場家宴上唯一的當紅明星,墨鏡一帶短暫出席敬了杯酒便走,臨走前不忘叮囑梁涵:小孩兒別學他們拖那麽久,上大學遇到喜歡女孩趕緊抓住。

梁涵低頭不語,餘光裏林薇的裙擺翩跹,心想自己的膽量說不定要等你二十年。

鄭琴寧坐在一角,把一切收之眼中,只是淡淡一笑。說起來宋茵和周戮岳能在一塊,還多有她和林薇兩位月老的功勞。高中時起就糾纏不休的老同學終成眷屬,她比誰都開心,因此默默多喝了幾杯。

曾宸是唯一缺席的人,理由是工作沖突。上回醫院裏那場小插曲讓宋茵一直放心不下,她怕曾宸生病瞞着大家,特地打電話過去慰問,結果得到對方熟悉的冷嘲熱諷:拜托宋小姐我是忙人不像你沒什麽工作。

文哥則是春鯉劇組裏除曾宸外第二個被邀請的人。畢竟周戮岳當時失戀還多虧他陪着去酒吧買醉。說起來文哥對宋茵和周戮岳的牽扯一概不知,進了席才大吃一驚——原來你說的那位前女友是她呀。

看來當初曾導演把宋茵趕走也不冤——職場戀情多擾人工作的興。

阿輝作為宋茵在港城唯一老友,也被請來慶祝梁涵升學。阿輝對宋茵以前的事略知道一點,剛來就忙着邀功:“你看要不是我勸你進春鯉這個組,哪能遇到分開那麽久的初戀啊對吧。”

汪覺月和秦易文作為宋茵指導劇組的男女主演,自然也被邀為座上賓。只不過二人似乎有嫌隙,自動将座位隔出銀河。汪覺月忙着和鄭琴寧聊些心裏醫學的問題,而秦易文則和梁涵講自己去緬甸拍戲的故事。

人人都喜氣洋洋。小包廂裏歡聲笑語,一多半是娛樂圈裏工作的人,性子本就放得開,又見多識廣,一時間笑話包袱抖個不停,八卦也越聊越沒下限。

周戮岳任由衆人鬧去,安安靜靜坐在宋茵身旁。母親劉芬那邊如今也同意了他和宋茵。劉芬從前堅定否決,是因為兩家有世仇,然而親眼看見兒子被債主威脅,才知道周戮岳這些年來過得如何辛苦,倒索性叫他放手去尋自己愛的人以求慰藉。

宋茵在親密接觸方面的障礙也比以前要好。他們如今雖沒同居,依然是對門鄰居的關系。但周戮岳時不時地就去宋茵家裏沙發蹭住一晚,一點一點陪着她做許多青年情侶愛做的事。

周戮岳覺得自己從來沒有一刻比此時更自足。

直到宋茵忽然接到一通電話。

周戮岳看見她表情有不好的變化,心裏一緊,模模糊糊聽見電話那邊似乎是個女人在講英文。他想是不是宋茵從前在美國的老同學出了什麽事,便問:“是你從前的同學?”

下一秒,卻看見宋茵将電話挂斷。那還沒熄滅光亮的屏幕上,聖瑪莉安四個大字。

——他聽見宋茵失魂落魄的低語。

“梁玲自殺了。”她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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