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吞拿魚三文治
吞拿魚三文治
轉眼已經要九月。
梁涵即将去北京新生報道,養父母從新西蘭回來給他打點行李。宋茵則全身心揉入短片拍攝。汪覺月和秦易文配合之默契叫衆人目瞪口呆。
宋茵去算命攤子撿封新鮮紅紙包五位數現金送給臨時助理,感激她聰慧口舌,一下講中秦易文。
汪家對拍攝出了不少力。汪母生怕女兒累着,保姆車日日接送風雨無阻,宋茵當然也沾到光。家于是只成了睡覺的地方。密碼交給樓下獨居阿婆,托阿婆定時定點打理那兩條小金魚。
她披星戴月回家,會和金魚說幾句話。
張雪對她現在全然放養,團圓血這一塊的合同也是汪家人做主。宋茵和公司的距離愈發生疏,也無從得知周戮岳的信息。盡管號碼都存在手機裏,但她沒有打過一回,也不知對方是否還在北京。
港娛日薄西山。當紅的明星們大抵在北京或者上海安有另一個家,兩地來回跑。譬如林薇。狗仔都知道她回香港只愛逛幾條街,專門在附近守候。這一天是陰後轉晴。臺風天剛過。舉目望去清爽得很。
“喂,不是說林薇要和盛大集團小公子來佛百齡這邊買包嗎?”
“完全沒見到人。”
“你們消息來源他媽的有問題啊。”
隐蔽的路邊某面包車內,狗仔正打電話狂罵撲街,卻突然看見戴無框銀架眼鏡的中長發女人從車邊走過,手裏拿着杯冰咖啡和三文治,表情是典型冷淡知識分子模樣,快要路過時看了車內一眼。
正打電話的男人被她的眼神盯了個寒噤。“看個屁啊。”他嘟囔。
佛百齡是近年來港城新開的高級購物商場。幾條路之隔即是臨蛟大廈。在臨蛟上班的白領之間常有句玩笑話,說打工300年也未必有勇氣能進佛百齡刷信用卡——臨蛟的門牌號剛好是300。
臨蛟大廈十五樓。
電梯叮一聲,門一開照例是發黴氣味和昏暗走廊。戴無框銀架眼鏡的女人啜了口冰咖啡,将三文治松松垮垮拎在手中。“鄭醫生。”Miss榮出門倒茶葉,和女人撞了個滿懷。鄭琴寧微笑着點頭,側身給護士讓路。Miss榮擡眼望鄭醫生幹淨的鬓角和清秀眼眉,心竟然跳快兩下。
Advertisement
如此年輕就來當醫生。氣質比電視上平頭整臉的男明星都飒爽利落。
機構裏的小護士們閑聊時偶爾會談起鄭琴寧,都好奇她的私生活。
二十幾歲的女孩子,每日只是讀文獻,給人看病,一身襯衫黑褲戴銀架眼鏡,安安分分上班下班。
鄭琴寧知道別人好奇她,但從不多講什麽。機構大門現代化冷鍍銀走廊往裏一直走,就是她的辦公室。自從上回有來訪者在辦公室裏企圖用尖銳物事刺傷她後,門的隔音海綿就減薄一層。
鄭琴寧站在門外,才知道薄海綿确實隔音差,竟然仿佛能聽見裏面傳來音樂聲。
她駐足聽了一會,才聽見那是一首90s的搖滾。推開門之前遲疑了一兩秒,将三文治被加熱過的一角包裝紙攥在手中。
“買了什麽味道?”門開啓的那一瞬間,屋子裏的人問。
“吞拿魚。”鄭琴寧慢慢說。
她覺得行動和思維都開始遲緩。
——辦公室裏的人正是林薇。
不知為何在面對林薇時永遠如此笨拙。
林薇笑嘻嘻走過來,從她手裏奪過三明治,三下撕開包裝紙。長卷發在混亂動作中拂過鄭琴寧穿絲綢襯衫的手臂。鄭琴寧隔着襯衫因此感受不到林薇頭發的質地,覺得可惜。
“狗仔走了,我剛路過他們的車。再過一個小時去佛百齡應該沒什麽問題。”鄭琴寧說。
今早她受到林薇突兀的通知——預約一次臨時的心理咨詢,咨詢完即将去佛百齡購物,請她代為掩護狗仔。她于是下樓,特地找到狗仔的面包車,巡視完畢後才上來。
“你怎麽知道我喜歡吃這個味道。”林薇答非所問。
鄭琴寧不置可否,走到窗戶前将百葉窗拉了個徹底,屋子裏突然由昏暗轉為明亮。林薇在陽光普照中露出一張粉黛全施的臉,邊吃三文治邊對着自己的心理醫生眨眼笑得妩媚。
她真的是非常不乖的來訪者。鄭琴寧花了一段時間才清楚林薇的心理邏輯——典型的雙向情感障礙。冷漠似冰熱情如火,永遠處于兩極。習慣于釋放魅力,并捕捉他人注目。
她也曾那樣誘惑過鄭琴寧。在獨獨只有他們二人的辦公室裏,把手搭在鄭醫生穿長褲的膝蓋骨。鄭醫生飒爽利落的裝扮上唯一可盈盈一握的女性部位。
那是只有同性之間能明白的誘惑。
可惜幾日之後鄭琴寧就在小報上看見,林薇配富商同游法國游艇熱吻的新聞。
“最近睡眠還好嗎?”鄭琴寧打開來訪者記錄表,按照工作流程例行詢問。
林薇搖頭。
“最近有人在我家裏借住,每天還得照顧他,”林薇嚼一口吞拿魚,淺粉紅的嘴唇幾乎能奪取人的全部注意力,“挺麻煩的。”
鄭琴寧面色未改,微微偏頭,像尋常心理醫生那樣對患者的自我描述隔岸觀火:“是你的好朋友?”
“嗯。”
“你覺得ta是否擾亂了你的作息?”
心理醫生問話常有技巧,會給予來訪者一些可供選擇的答案而不是請他們泛泛描述自己的感覺,畢竟感覺轉瞬即逝。鄭琴寧在這方面天賦異禀。她的理性氣質叫人相信其所提供的選擇一定有相當合理之處。
“還行吧。他待在地下室,自顧自生活。”
“不過我不喜歡看到他哭。”
林薇的回答總是叫人措手不及。
鄭琴寧見過林薇的很多面——刻苦刻薄果敢脆弱。她不敢用更多感情去探究一個陷入情緒病的來訪者,因此把幾年前綠燈通行中那三四秒鐘塵封權當幻夢。此時忽然覺得一種痛楚。細針紮入二尖瓣。轉瞬即逝的刺痛。
她對能讓林薇上心的人嫉妒到發瘋。
但無框銀架眼鏡背後依舊是一張面無表情的臉。
“是你認識的人?”鄭琴寧平靜地問。
林薇擡頭,像第一次認識眼前的醫生一樣露出天真困惑的神色。
“是周戮岳。”
“你應該認識周戮岳吧?”林薇把最後一小塊三文治慢慢塞入口中。她的嘴巴很小,張開的時候變成一個迷你的圓,指尖斑駁的紅漆,捏住柔軟的面包邊。先咽下去再擡眼,“我記得你們是一個高中的。我以為你認識他的。”
鄭琴寧緊張地咽了下口水。她突然罕見地無言,以往話術全部消滅,此刻要說什麽才不算太下賤?
原來你調查過我的。
——我以為你對我一點都不上心。
“今天的療程還是從催眠開始。”她最後偃旗息鼓,回歸正軌說。
林薇笑笑,很順從地坐在專屬于來訪者的沙發椅。整個人極靜,鄭琴寧卻看見那笑裏是無言的輕蔑。
“原來你的膽量也到這裏而已。”
長在懸崖峭壁的珍罕再好也難攀摘。何況他們是醫生與患者的關系。
隔着一層厚厚的世俗倫理。
.
也是那一天,遠在片場的宋茵突然接到鄭琴寧電話。
接到電話的時候,正在訓責一位頻繁出錯的燈光師。
劇組人員都是她從各地招募過來的,雖然其中大部分沖着汪覺月的名聲。畢竟宋茵在影圈實屬無名之輩。
宋茵并不介意,只要在其位謀其事便好。然而她的性子對偷奸耍滑之輩實在不能容忍,也因此叫衆人知道,原來平時看上去清冷随和,只是因為沒觸及逆鱗。
發完脾氣宋茵才覺得悚然——原來自己身處導演之位的樣子和過去的曾宸沒有什麽不同。
導演是像大将一樣指揮全局的角色。劇組上上下下一萬件事。如果沒有些狠厲的決心,輕易能被逼瘋。
宋茵嘆口氣,走到無人處平息。就在那時侯鄭琴寧的電話打進來。
“你和周戮岳最近怎麽樣?”她直接問。
宋茵聽完只是吃驚。開門見山不像是鄭琴寧的風格。許是因為曾經有來訪者和心理咨詢師的關系,在她心目中鄭琴寧從來都是外表利落但內心極溫柔的人,輕易不會質問別人。
“很久沒聯系。”宋茵只好實話實說。
“多久?”
“一個多月。”
電話那邊先是靜默,而後對宋茵道:“我知道他在哪裏。”
旁人眼裏宋茵只是打了通簡短的電話,回來時表情卻大不同。
“導演發生什麽事了麽?”有人小心翼翼問。“繼續拍。”宋茵只是輕描淡寫。戲份于是繼續走下去。汪覺月穿着漂亮的長裙,仰起頭看秦易文被汗水打濕的臉。那一天殺青很晚。也是宋茵唯一一次沒有坐汪家車順路回家。
我要去酒吧見個老朋友,她說。
然後走到幾百米以外的小路獨自打車,去了一個地址。
路上撥通了林薇的電話。喂——電話接通那邊依舊是來自林大女明星嬌媚的問候。“你家大門密碼是多少?”宋茵直接問。沒禮貌态度一如鄭琴寧幾個小時以前對她一樣。彼時宋茵才能理解鄭琴寧的質問——有些事情尊敬語氣講出來本就不妥,因為問出那個問題的時候就代表正在使用最強的同理心。
我要找他。而你要幫我找他。是你我渾然融為一體的關系。
果不其然,林薇快速而平靜地報出密碼。
又加了句:“他胃不好。”
“看不得你們小情侶這麽折騰,給他帶點好吃的。”林薇說完挂了電話。
彼時林薇正一如既往在圈內party裏喧鬧,做風頭無兩主角。卻于挂斷電話的那一兩秒裏忽然陷入可怖的落寞。
有些愛侶是全世界祝福,人人都恨不得幫他們掃除困難,叫有情人終成眷屬。
那她自己呢?
幾年以前的那個烈日當頭的下午,林薇遇見初出茅廬的戴眼鏡青澀女孩子,綠燈通行裏短暫的那兩三秒鐘,她又在想什麽?
港城這麽多家心理咨詢室,林薇為何獨獨選中鄭琴寧那一家。
她有什麽資格指責周戮岳不敢見宋茵是膽小鬼。
——如果世界上人人遇見真愛都是膽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