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劇終
劇終
最終踏上海市土地的那一天是個星期二。
除了宋茵和周戮岳,還有鄭琴寧也一同前往。他們沒做飛機,先過海關去深圳,再從深圳坐高鐵走。火車出發很早,高鐵站裏,周戮岳戴着口罩帽子跑上跑下為兩個女孩子買早飯奶茶。
“小夥子有耐心哦。”一個大爺調侃他們。
“你們還在讀書?”大爺又問。
“早畢業了。”周戮岳笑,“二十五了。”
“噢,”大爺詫異地咂咂嘴,“那也還很小嘛!”
這句話叫三人倒都是一怔。
确實還很小很小。
可惜在內卷飛速的時代,人人拼了命往前走,誰能回頭看來時的路。
宋茵默默吃飯,不參與談話。周戮岳一邊禁不住大爺攀談,一邊撕開膠囊和牛奶袋沖咖啡。鄭琴寧自始至終神游,滿腦子想着該如何寫年終工作總結。偶爾有電話打過來跟宋茵對接工作,她都挂斷,再自動回一條:您好,很抱歉我現在不方便通話。
出行淡季。高鐵站人實在少。宋茵環視一周,忽然驚覺他們三人是這附近僅有的三個年輕成人。
剩下的都是有年紀的長輩,或者帶孩子的父母。
人果然是在不知不覺中就成年的。
讀高中的時候以為那些心理創傷一輩子也跨不過去。誰知道一晃眼七八年都過來。從小城市走出,天天奔波在維港,談合作拍戲寫劇本,倒也好像認真過上了成年人的日子。
裝成大人。裝模做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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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茵跟鄭琴寧聊過自己的心情,覺得娛樂圈的事情太務虛,很多事情做了也是毫無價值,不如醫生的工作有意義。誰知道鄭琴寧把心理機構的爛事苦水一倒,才知道龃龉也并不少。心理咨詢這一行牛頭馬面資質不齊。鄭琴寧剛畢業就跟着師父開工,什麽都不懂地摸索過來。
“世界就是個草臺班子。所以不要太當回事。”鄭琴寧回答宋茵。
“能忘掉的事情就不要一直記住。”她又補充。
上了高鐵宋茵索性把手機關機。車子平穩地開起來。窗外全是農田。火車穿過鄉村,滿目的綠色,叫人覺得呼吸都惬意。宋茵忽覺自己已經在城市美學中浸淫太久。摩登城市一間間芝麻大的鴿子籠将人困住。而她多年來,從美國到港城,即便被困,也迫切想逃離海市。
到頭來才發現小城市再不堪,也自有它的安逸。一種可稱之為鄉愁的東西。
他們回了海市仍然住酒店。周戮岳怕宋茵認床睡不好,特地把家裏的枕頭也帶過來。晚上熄了燈,宋茵照例躺在他懷裏。一件薄薄單衫隔絕體溫。而他胸膛緊緊貼在她背後。
“明天去給......他們上香?”周戮岳在她耳邊問。
他問得很自然,并不小心翼翼,仿佛只是談話間的一些思考帶來停頓而已。宋茵卻仍然聽出那停頓中巨大的憐惜。
她父母雙亡了。如今是孤女。
“嗯,先去看媽媽吧。”宋茵回。
第二天一行人便出發去掃墓。奇怪的是鄭琴寧也跟着他們,并不回自己家裏住。周戮岳暗暗對宋茵表達過不解,才得到宋茵簡短的解釋:鄭琴寧為了出櫃的事情和家裏鬧掰,此番回來只是散散心。
周戮岳恍然。怪不得鄭琴寧從高中的時候就愛和男同學保持距離。
到了宋母的墳,三人一同在舊銅盆裏燒了紙。看冥幣漫天飛灰。
宋茵臨走時還把《團圓血》的劇本也放一卷在媽媽墳頭。
掃完墓三人随意找個飯館,恰好離陽平中學隔了一條街。點了幾份從前懶怠吃的本地特色海鮮。“非洲的某個宗教裏說星期二是靈魂安息的日子。”鄭琴寧拆開筷子,突然講。宋茵喝了一口街邊随手買的的劣質咖啡,不言。奶油浮在咖啡上,質地分離。
“安息就好。”宋茵終于說道,并用竹筷攪了攪咖啡沫子。
這麽多年來,亡母并不像一般人所以為得那樣能成為遺孤的心靈支柱。宋茵親身體驗下來,受苦的時候是怨聲更多。如果媽媽的身體硬朗一點,能活着帶宋茵長大,宋茵不可能再被宋儲明控制,也不可能發生被任達聞欺淩。
算到頭來,宋母才是宋家財富的起源。宋儲明當年是半個入贅的女婿。
不知道媽媽如果聽聞她的青春期遭遇是什麽心情。想必任何母親都見不得女兒受此大辱。
倒也不如早早去了幹淨。至少宋母因病去世的時候,宋儲明還帶着一副好男人的皮。
——我真的離開了那些壞人,媽媽。宋茵心想。
成為女導演絕非易事。而宋茵從執意考戲劇學院開始,就已在這條路上走了七年。
周戮岳見她一直沉默不語,便将飯桌旁的窗子打開,春風和煦吹在人臉。那杯喝了一半的劣質咖啡被他收走,扔進飯館的廚餘垃圾桶,又替宋茵布菜,把蒸好的海鮮盛進粥裏遞給宋茵。
鄭琴寧坐在對面默默地看。
“你們兩個說實話——”鄭琴寧突然開口。
“早知道最後也是這樣分不開,會不會後悔之前幾年沒有主動去找對方?”
“沒。”“有。”
二人同時開口,答案卻全然不同。
宋茵愣愣轉頭,看了周戮岳一眼。她的答案是沒。而周戮岳卻說的是“有”。
宋茵從來沒後悔過在美國獨自待着的那些年。人生境遇是個人造化。她當年在海市實在呆不下去,換作世上任何十七歲的女孩子,也很難呆下去。她承了這樣的命數,即便多走幾年彎路,能在二十幾歲的時候回到正軌,已是萬幸之幸。
可周戮岳卻那樣堅定地回答“有”。
“我最後悔的便是,你最需要療傷的那幾年沒陪在你身邊。”他看着宋茵,一字一句。風吹在二人臉側,帶走漫長七年的生離。宋茵此時忽然四周連氧氣都洶湧。她胸口一起一伏。
這麽多年來,沒人分擔她的苦難。難以言說的苦難。能怪罪的人都葬于黃土。她不想随意怨怼。可如今卻有人對她說,她受苦,他有錯。
其實周戮岳有什麽錯?他根本都不認識任達聞來的。說起來還是宋茵硬要拉他淌這趟渾水。
誰也擰不過命運的繩。可那人愛你。便心甘情願要承受這舛途。
“能忘掉的事情就不要一直記住。”宋茵摸周戮岳的頭發,重複鄭琴寧講的箴言。
他們最後也沒回陽平看老師。無他,宋茵當年的事給小城的人沖擊餘波不散。她無意攪擾他人平靜生活。不過,宋茵在路邊買了束亮麗的花,放在學校門口。
那是七年來她感到人生最平靜的一個午後。
畢竟當初離開陽平中學,是帶着血案、恥辱和永不回頭的勇氣。
周戮岳陪宋茵站在陽平門口看完了海市的一場日落。十七歲的少年,騎腳踏單車要載瑪麗安娜小姐回家的少年,已經長成參天一株大樹成為她的倚靠。而在港城,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家。
從七年前葬禮第一次見面。人群裏心照不宣的一眼,二人已經不自知中投下命運的賭注。
那就是兩個命途多舛的少年從此上下求索的核心。
火中取栗,自投羅網。
只為求得一個安心之處,一個無需逃離魔爪,也沒人要債的家,而已。
《春鯉》斬獲金像數獎的那一天,周戮岳進入影帝候選人。而宋茵坐在觀衆席裏盯着他發表感言。
“為什麽穿繡球花來首映禮?”
“看到就是春天了。”周戮岳想想,答。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