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上映
上映
春鯉最終選在來年開春二月底上映。
曾宸選擇傳統的路演方式。跑路演的第一站城市是重慶。衆人都疑惑,曾宸給出的理由是,那是他家鄉。
“你是重慶人?”周戮岳訝異。他和曾宸沒什麽私交,除了去年幫宋茵去警局處理梁涵的事情外,拍完戲兩人就再無聯絡,新年偶爾通個電話而已。
自然也不清楚曾宸的過往。
“在那裏住過十年。”曾宸答。
彼時沒聽出他語氣裏如何異樣。周戮岳後來跟宋茵聊起來也覺得詫異。曾宸那樣情緒不穩的人,怎麽面對生死大事反而如此淡然。也是路演完一群人去洪崖洞吃辣火鍋時他才輕描淡寫提一句:“我父母都葬在重慶。”
火鍋蒸騰出叫人眼潤的熱氣。辣,飄香。亮射的霓虹中周戮岳看見曾宸的眼神。
充滿了動物性。像人走到末路。
“你最近還好吧?”他不知道怎麽,忽然就問。
挺好啊。曾宸轉換表情,先是佯裝灑脫給他一拳,然後笑嘻嘻喝了口桃子啤酒。明天飛長沙下一站路演,所以周戮岳滴酒不沾,怕臉腫。“要我說你也是太小心。”曾宸說,語氣裏帶點嘲谑。的确,今天的路演在大學城附近的電影院,來的人連半個場子都沒坐滿。再仔細準備又如何?連觀衆都沒有。
唯一的記者提出的幾個問題還是和宋茵有關。
“聽說拍攝《團圓血》的宋茵女士曾經在你們劇組工作過,但不久就離開了?”
《團圓血》一出,宋茵即小有名氣。而春鯉這一批還是無名之輩。那天晚上周戮岳回到下榻的招待所,和宋茵講電話。隔了小半個中國,她說過幾天忙完就定來看他路演。
——實際上已經錯過首映禮,因為臨時安排給宋茵的一項工作。
他們現在近乎于異地戀。周戮岳對此倒是沒什麽建設性意見,只覺得悶。他忘記在哪裏看到過,說異地戀的男女其實對一樁共識心照不宣——“我們各自的工作比陪着另一半更重要。”
Advertisement
人長大,要維系的事情愈來愈多。總不能憑借愛來恨去就有飯吃。
何況宋茵為了做導演付出那樣多。
第二天飛長沙的時候,飛機上有漂亮女孩子覺得周戮岳特別好看,問他要聯系方式。“我結婚了不好意思。”周戮岳拒絕。曾宸驚得眼珠子要掉下來,問:幾時領的證?
沒領。
“如果不這樣說,對面一般不會放棄。”周戮岳講。
曾宸只能咋舌。平凡人當然體會不到美人人生。只是如果兩方都是美人又該如何?怪不得帥哥靓女的感情常難維系——沒人願做小伏低。
“宋茵知道你為她放棄這麽多沒有?”曾宸抱着普通男人的嫉妒心來開玩笑。
然而只是聽到周戮岳淡淡講:這哪裏算放棄。
言下之意別人無可能同她相比。
——連不過爾爾裏的爾爾都算不上。
他們帶着各自的落寞下了飛機。長沙這一回的路演觀衆甚至比重慶那邊還少。結束後劇組衆人都十分疲憊。宣發悄悄問導演接下來的幾站要不要攔腰砍掉。導演新聘的助理兩耳不聞狂吃湘菜。周戮岳身邊寸步不離跟着張雪派來的經紀人。
一切都夠糟。周戮岳獨自卧在房裏,不斷幻想一些自然畫面來平複心情。他作為男主角還有必須參加的八場路演,而如今已是一場比一場冷清。周戮岳閉住眼,幻想露水從翠綠的荷葉上往下滑,而那荷葉上仿佛有極細的絨毛——他的秘密武器。每每想到這個畫面就會心平氣和。
就那樣直到快要睡着,忽然有人将三根手指貼在他的胳膊。很冰涼。周戮岳以為是經紀人,覺得厭煩。怎麽這樣不知禮?他閉眼蹙眉轉身,卻驚覺那涼涼的手指竟又撫上他的眉。而後是輕輕的一聲笑。
“怎麽皺得這樣狠?”
是宋茵。
胸腔裏像被人放進一把蝴蝶。周戮岳緩緩睜開眼,才發覺天色還是半青。淩晨三四點的光景。他摟住她,吻一吻耳垂,薄而透明,像栀子花的瓣。宋茵随和,任他親來咬去只是倚在他懷中。
“你只有這個時候最聽話。”周戮岳低低講。
講完自己也臉紅。宋茵顯然是坐紅眼航班來尋他。他一見到人卻只會空撲色相。“訂了房間麽?還是就在我這裏睡一會。”周戮岳問。宋茵搖頭:“明天下午在附近有事情,我先來看看你,路過長沙而已。”
四處都很安靜。宋茵講完這句話也沒有回音。她好幾天連軸轉,困得睜不開眼。憑着一腔思念跑到內地來見周戮岳一面。見完才覺得後悔,短時間纏綿解不了相思病,只叫人覺得更加難忍。
“我們這樣可不是法。”周戮岳像是知道她所想似的,輕輕說。說得像呓語,宋茵望去才知道他早就困得阖住眼。一雙手卻緊緊攬她入懷。
窗外是暗暗的天色。唯有此刻才覺得真正體會過時間。其餘時間只是奔波而已。
“等路演結束,我們聊聊吧。”周戮岳忽然說。說完便給宋茵掖了掖被角,好叫她不受春寒。
誰想到第二天,路演出了個小狀況。
曾宸忽然告病了。
問助理是什麽病,助理說不知道,只說曾宸從早起就一直吐,大抵是吃壞肚子。周戮岳擔心地過去看,卻見曾宸睡倒在洗漱間裏。他走進去大驚失色,那馬桶邊都是血。
并不是一點點。周戮岳從前狀态不好時也吐過血,去醫院檢查知道有胃潰瘍。宋茵從那以後時常叮囑他飲食,二人都格外注意。然而這回馬桶邊顯然是噴射狀的血跡,暗紅暗紅,流了一地瓷磚。
不像小病。周戮岳心裏突突地跳,先去拿紙替曾宸擦嘴。誰知道曾宸竟然攀着周戮岳的手,就這樣自己站起來了。
“我昨晚大概就睡在這了一夜。”曾宸居然還自嘲。
今天的路演必須取消。周戮岳嚴肅地講。他盯着地上的血,有點被吓得出神,神思忽然游弋至許多年前。齊南路的老街上那場命案,血比這慘烈。
“馬上去醫院。”他替曾宸收拾東西,在準備叫救護車。
“不用。”曾宸擺手。
他掙脫開周戮岳的攙扶,獨自倚着牆。先舒口氣,随後笑笑。
“取消吧,”說着用手擰了擰發梢,被汗和浴室地磚的血水浸濕的劉海掩在額頭,“我也沒想到這樣嚴重。”
“什麽意思?”周戮岳警覺。
然而曾宸那時已經甩開他的手,獨自往房間外走去,喊助理開車送他去醫院。後來衆人問曾宸得了什麽病,只得到答案說是胃出血,醫生要抽檢。宋茵和周戮岳陪着送到醫院門口。站在門口時宋茵盯着周戮岳的眼睛說:“也許那天醫院裏醫生沒有認錯人。”
——幾個月以前他們去醫院探望周母劉芬的時,曾遇見一個醫生,誤把曾宸當作要來化療的病人。
“當時就應該明白的,曾宸自尊心那麽強。”周戮岳嘆氣。
長沙路演最終由周戮岳獨自完成。記者也沒見過這樣敷衍的場面,以為什麽無名導演又耍大牌溜人,提問時語氣便沖。“這部電影我們業內看完一致的觀點是:蠻負能量的。”某位還算有資歷的娛記對周戮岳說。
周笑笑,低頭,風度赧然,倒叫記者覺得意外。這一行裏到處是浮躁的人,像他這麽靜的畢竟不多。于是記者頗有耐心地問最後一個問題:
“為什麽穿繡球花來首映禮?”
——重慶路演周戮岳在西裝上佩了繡球花。一大朵,和西裝複古沉穩的料子倒有種奇異的和諧。
“看到就是春天了。”周戮岳想想,答。
記者迷茫地點頭,不解其意,但依舊示意攝影師對準鏡頭。鏡頭裏周戮岳的眼睛很平靜。卻也深邃。瞳孔是景深色靜般一片水波不興。當時在場的人當然想象不到,幾年以後這個鏡頭會被多少次地輪轉。
——八場路演後,《春鯉》以一千二百萬票房告終。
在觀衆中幾乎毫無水花。
本也是小成本文藝片,受衆極窄。然而在那有限的受衆裏,卻獲得了出乎意料的盛贊。周戮岳的名字在業內和追星論壇裏迅速耳熟起來。很多劇本遞上來。
“想好之後做什麽沒有?”回到港城後,宋茵問。
他們和張雪的關系依然僵持着。宋茵一直在籌備打官司的事情。周戮岳目前的影視約自然也處于停滞狀态。
周戮岳從背後抱住宋茵,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想回家看看。
宋茵在他懷中有剎那的僵硬。她自然知道周戮岳的意思。
——他們二人共同的家鄉,唯有海市而已。
宋茵上一次回去還是一年前,去安排宋儲明的下葬事宜。葉落歸根。現在想來她對這個有血緣的父親最關照的事不過如是。
她回憶起去監獄辦手續,以及之後下葬的一幕幕,感覺手在輕微發抖。神經性的。可能最近熬夜,或者是甲钴胺補充得不夠足。人的心理再堅強,生理反應到底是控制不住。那陳年忌提的傷疤,脆弱無光的童年,光鮮的富家獨女身份......抛擲腦後太久了,連想起來都覺得像隔了一輩子。
“那就回去一趟。”宋茵輕輕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