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33章
“我們已經讨論過了。”
書房, 肖潇的聲音從聽筒傳出:“結合小初目前的情況,我們還是一致認為他現在不适合接受治療。”
“他正處于記憶混亂的當口,就算是心理疏導也不一定能全部落到實處, 最好的治療時機是在他記憶恢複之後,或者……”
她頓了頓, 片刻猶豫後, 還是将殘忍的一句說出來:“或者等他壓抑的負面情緒全部爆發出來。”
臨頌今垂目握着手機,一言不發聽肖潇繼續道:“他現在對自己的情況了解不完全,和需要治療的那個寧初有嚴重信息差,也許很多時間連最基本的共情都做不到,更別說透過現在的他去治愈另一個他。”
肖潇:“臨總,我這樣解釋, 可以聽明白嗎?”
“我知道了。”臨頌今低低吐出一口氣:“接下去一段時間可能還要麻煩肖醫生過來幾趟,沈翠翠去世的消息, 先別透露給他。”
“放心, 我有分寸。”
肖潇道:“畢竟驟然得知疼愛自己的母親去世的消息無論是誰都難以接受, 何況小初情況特殊, 可能接受不了這種刺激。”
臨頌今道了謝, 很快挂斷電話。
夜還不算深,寧初早早便睡下了。
但最近他時常睡不好, 睡眠淺,一點動靜就會被驚醒,臨頌今放心不下,收起手機想要再過去看看。
沒料想拉開門,原本應該躺在床上沉睡的青年此時就站在他放門口。
白色睡衣挂在他身上顯得有些空蕩, 走廊橙黃的燈光籠了他一身,明明是暖調的顏色, 卻照得他淡薄又落寞。
臨頌今神色間只有短暫一瞬的變化,很快收斂好情緒,将他妥帖裝進自己視線:“怎麽醒了,睡不着還是做了噩夢?”
Advertisement
寧初搖了搖頭。
臨頌今還想說什麽,就聽寧初先生道:“今今,我聽到了。”
“我媽她……死了,是嗎?”
臨頌今想去牽他手的動作僵住。
肖潇的話回蕩在耳邊,他緊盯着寧初的臉色,眉心狠狠蹙起。
只是沒等他生出更多如臨大敵的情緒,寧初便再次開口:“今今,你其實,不用擔心我會受刺激的。”
他沒有出現臨頌今想象中難以接受的樣子,相反,他很平靜。
縱使落寞與悲傷很快占據他的臉龐,他依舊表現得情緒穩定,并沒有任何即将崩潰的跡象。
“其實這種事情沒有你想象得那麽不合理。”
寧初抿了抿唇,聲音有些悶悶的,很輕:“今今,我媽對我,沒有你以為的那麽好的。”
……
沈翠翠的外在形象營造得很成功,只要是見過她的,都會覺得她氣質出衆,性格溫度,謙遜大度,疼愛孩子,是個難得的好母親。
當然,這都是別人眼裏的沈翠翠。
只有寧初打心眼裏奢望,要是他的媽媽真是這樣就好了。
現實是他根本感受不到沈翠翠對他的愛和關心,又或者太少太少了,少得來不及被他捕捉到,就在半途散了個幹淨。
他知道自己很小的時候就被沈翠翠帶着去找他爸爸,可惜兜兜轉轉最後也沒見着,反而被關進了一棟別墅,一舉一動都被人盯着。
他也知道沈翠翠自始至終沒有聯系上他所謂的爸爸,反而跟一個穿着富貴的女人頻繁地見了好幾面。
最開始,寧初不知道那是誰,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麽,也不知道為什麽她們在說話時,媽媽為什麽總頻頻将不善的目光投向自己。
不過等到長大了一點,他慢慢就知道了。
那個女人是他爸的正牌妻子,她說願意給他們錢,供養他們母子的生活,但是不同意他們進入寧家,只接回寧初也不行。
因為她不能讓寧初一個私生子威脅到她兒子的地位,分走原本屬于她兒子的哪怕一個子的産業。
也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沈翠翠心有不甘,把罪責都推到寧初頭上,覺得都是他,自己才沒有辦法過上更好的生活。
她對他一點也不好。
女人愛面子,明面上總是端得一副慈母的模樣,輕言細語言辭關切,把寧初照顧得很好,沒有人會懷疑她不是一位優秀的單親母親。
可是私底下的她根本不是這樣。
她陰晴不定,喜怒無常,脾氣說來就來,也許上一秒還有閑情逸致給寧初做上一頓豐盛的晚飯,下一秒就能因為一點小事把飯菜全砸在地上。
尤其是他們來到萱城之後,沈翠翠這種精神狀态不穩的情況就更嚴重了。
那家人怕沈翠翠把事情宣揚出去,所以選擇用錢堵她的口,殊不知沈翠翠這個人比他們以為的要膽小得多。
她沒有自我生存的能力,恨拿不到大錢,卻又舍不得小錢。
沒有人比她更怕事情鬧開,因為一旦鬧大,那家人或許就會惱羞成怒破罐子破摔,那樣她就沒辦法從他爸那裏再拿到一分錢。
她太無能,連鬧一個魚死網破都不敢。
受了滿肚子自以為的委屈,轉頭全發洩在寧初身上。
其實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寧初在沈翠翠眼裏也是個矛盾的存在。
她知道能拿到錢全靠寧初,如果沒有寧初,那個男人可能根本不會将她放在眼裏,早把她當一塊狗皮膏藥撕下扔開了,更遑論讓自己的妻子跟他見面。
但她又恨為什麽寧初不是女孩。
因為那個女人說過,如果是女孩,寧初就可以被接回寧家,而她就算不能回去,也能跟着享盡優渥生活。
而不是像現在,只能拿到施舍一樣的接濟。
可偏偏他是個男孩,沒用的男孩。
她很少對寧初動手,畢竟每隔一段時間她還需要靠寧初露面拿到那筆錢。
她更慣常的是對他進行精神打壓。
或許只是心血來潮,她就會用最難聽的話羞辱他,謾罵他,反反複複笑問他知不知道私生子有多下賤,知不知道他在這個世界上的存在有多惡心,從出生就不受任何期盼。
寧初知道嗎?
寧初當然知道。
可是他從不會覺得是自己的錯。
他挨着罵從不頂嘴,沉默忍下一切不是在逆來順受,是無聲反抗。
是啊,私生子見不得人,存在就是罪過,可是他又沒得選。
他在這件事上從來就是被動狀态,如果可以,他也想選個好人家投胎,不會願意當一個私生子。
所以挨罵可以,挨打也可以,媽媽一個人帶着他不容易,讓她發洩發洩都沒問題。
但是那些話他不接受。
在他心裏,他不僅是個私生子,更是個人,是人就有活着的權利。
如果硬要說錯,那也是他媽媽的錯,明明知道他是個私生子,還要把他生下來。
家裏的環境每時每刻壓抑到極點,縱使安靜也讓人不安心,總覺得那是山雨欲來的前兆,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有雷電兜頭降下。
所以寧初喜歡上學,喜歡熱鬧,喧嚣的環境會讓他覺得暫時躲開了那個讓他壓抑的家,壓抑的母親。
實在躲不開時,他就會在每次沈翠翠發瘋結束後迅速躲進房間,花上很長的時間安慰自己說小寧別怕,你沒做錯事,是媽媽不好,媽媽的錯。
從小練就的自我安慰技能,堪稱爐火純青。
其實他也曾經費勁思考過很多次,他想媽媽到底愛不愛他呢?
愛?
愛嗎?
不愛?
可不是都說世界上不會有不愛自己孩子的母親麽?
于是他将情況系統地分割了一下,發現了最精準的答案。
去買菜的時候是愛的,接他回去時是愛的,給他開家長會時是愛的,帶他去拿錢的時候也是愛的。
但是一回家,門一關,愛也就跟着煙消雲散了。
所以那道門就是分割點,在門外愛他,一旦進去就不會愛了。
最嚴重的一次,她花光了錢,而距離下次拿錢還有三天。
于是舊事重提火氣高漲,破口大罵寧初是個沒用的廢物,還在數九寒冬天将他趕到院子裏呆了一夜。
那晚院子裏的燈有沒有亮他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天很黑,風很大,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他抱着自己顫抖的身體蜷縮在牆角,冷得厲害,也難過得厲害。
即使他很清醒地知道自己什麽也沒有做錯。
可無論在什麽時候,來自至親的辱罵都是一把戳心窩的利劍。
也就是在那天晚上,他凍壞身體生了病,發了很久的高燒。
等燒退了,他的身體卻再也恢複不到從前,總是比同齡人差上一截,頭暈心悶,換季就生病,一生病就要拖上好久的時間。
“今今。”
他偏了偏頭,一字一句道:“我們認識那麽多年,我從來沒有邀請你去過我家,甚至你送我家門口,我也幾乎不會讓你進去,你知道為什麽嗎?”
“因為我媽早就聽說過學校的留言,知道你的身世,罵我的時候,總會捎帶上你,一點也不留情。”
她會陰陽怪氣地說寧初挺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正常見不得光,還知道去找跟他一樣見不得光的私生子紮堆。
會問他兩個見不得人的私生子是不是很有安全感,就像陰溝裏的老鼠見到了同類,所以急不可耐抱團。
會罵他們廢物讨債鬼,表面看着光鮮亮麗,底子裏又爛又臭。
她總恨自己不能登堂入室,恨自己的孩子只是個不被承認的私生子,卻又不得不依靠私生子,最後在貪婪和矛盾中把自己逼成了瘋子。
“每次她看見你,笑盈盈跟你打招呼時,心裏都買看不起你,甚至會用難聽的話嘲笑你,只要一想到這個,我就受不了。”
“今今,我和你沒什麽不一樣,想要從牢籠裏逃走的,不是只有你。”
寧初說了很多,語速不快,有些習慣性絮絮叨叨的味道。
可是臨頌今聽到的只有一件事——他所有的認知都出了嚴重錯誤。
沈翠翠僞裝得太好了,以至于他什麽也沒發現,才會讓他對新翠翠有十足的信任,才會對沈翠翠離開前那段說辭深信不疑。
還有那通電話,也是因為相信有沈翠翠在,寧初絕對不可能受到什麽傷害,所以不可能在不自願的情況下說出那些話。
歸根究底,他一直以為寧初和自己不一樣,以為他有美滿的家庭和深愛的家人,不像自己孑然一身,想要離開就能無牽無挂離開。
身形幾乎要站立不穩,喉結的晦澀滾動讓他連呼吸都變成了一件很艱難的事:“對不起小初,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我應該早點告訴你,在你離開後,我只見到了她。”
他的聲音變得沙啞,斷續,隐隐有崩潰的跡象:“她告訴我……你給我的驚喜就是不辭而別,說你扔了我送你的所有東西,不會再回來……”
“我該早點告訴你的……”
是他太蠢了。
那麽長的時間,為什麽什麽都沒有發現?
客廳明明開了空調,他卻覺得周遭涼得刺骨。
沉重的冷空氣擁着他的腳踝一直往上爬,拉得他連人帶魂都在下墜。
直到另一個人的溫度緊緊貼上他搖搖欲墜的身體。
是寧初抱住了他。
“不關你的事,今今。”
“人心很複雜,這是你告訴我的。”
“錯的不是你,你是受害者,這個世界從來不需要受害者自責。”
臨頌今呆愣着,很快低下頭将臉深深埋進他頸窩,收緊手臂将寧初瘦削的身體用力嵌入自己懷中。
八年。
裂縫裏埋藏的東西終于到了可以窺見的這一天。
只是這條裂縫早已經嵌在他的心髒血肉上,一動傷筋動骨。
撕得他太痛了。
*
*
學校那邊很快也有了消息。
不到三天,章易果然從雷利一所大學中查到了寧初的學籍信息。
“只是不是什麽著名高校。”
章易依舊将收到的資料轉發到臨頌今郵箱。
“是一所混合制黑人大學,入學門檻不高,而且學費低廉,所以整體很環境很……”
章易在電話那頭斟酌了一下,實在找不到好點的中性詞:“一言難盡。”
臨頌今翻看着資料,在看到那群黑人大學簡介時,難以抑制變了臉色。
治安差,一面荒蕪區,三面黑人區,經常性出現大小事故。
并且這所學校的學生,平均犯罪率高于美國平均水平近百分之30。
至于校內,種族歧視和校園霸淩更是家常便飯。
大學四年,他的小初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度過?
像是為了反駁他的猜測,章易适時開口:“寧先生沒能拿到畢業證,他在大三下學期就退學了,具體原因未知。”
“我們本想要從在校生口中獲取一些信息,但是當初和寧先生同屆甚至低兩屆的學生都已經畢業離校,蹤跡一時難尋。”
“不過……”
他的話音在這一刻有了明顯停頓。
臨頌今壓着情緒:“不過什麽?”
章易:“不過我們在學校論壇上找到了寧先生的相關貼,只是論壇設有保護系統,上面的信息沒有辦法轉載保存,需要才能查看。”
“稍後我會發給您一個學生賬號,用于登錄。”
挂了電話,臨頌今重新又将學校資料從頭到尾看了一遍。
徹頭徹尾的糟糕。
放在之前,他根本想不到任何寧初會去這裏上學的理由。
他一直生活在他認知的另一面,難怪,難怪他怎麽也找不到。
收到章易發來賬號的同時,書房門被敲響,寧初小心翼翼探頭進來:“今今,你在忙嗎?”
臨頌今第一時間關掉資料頁,擡起頭,面上難看的神色已經消失殆盡:“沒有,怎麽了?”
寧初有些不好意思:“我有點餓了。”
臨頌今給寧初下了一碗面。
寧初坐在桌前認認真真吃完,中途不忘夾起一塊牛肉投喂坐在他對面的大廚:“你也嘗嘗。”
臨頌今張口咬下,牛肉炖得軟爛,輕輕一咬,汁香四溢。
寧初:“怎麽樣?”
臨頌今看着他略顯孩子氣的笑容,将萦繞在喉頭的一點苦澀咽下,扯出一點細微弧度:“很好吃。”
吃完,寧初被牽着回房間躺下,後腦陷在柔軟的枕頭裏,看着坐在床邊的臨頌今:“不回去繼續工作嗎?”
“不急。”
臨頌今幫他掖好被角,垂下的眼角擋住他的眼裏的神采,聲音清冷卻和緩:“等你睡着。”
寧初定定看着他。
很神奇,這一刻,他忽然有了一種回到了過去的感覺。
回到過去毫無隔閡,一心向未來的那段時光,他們彼此依靠,彼此陪伴。
“今今。”
他将手從剛掖好的被子邊緣偷偷伸出去,又牽住了臨頌今。
後者靜靜擡眼看他。
寧初揚着嘴角,聲音柔和緩慢得和今夜月色相得益彰:“最近還有什麽其他關于我的信息嗎?”
臨頌今看着他毫無芥蒂的笑容,徒勞地張了張嘴,卻沒辦法跟他一樣坦然吐出答案。
寧初看他表情就明白了,也不追問,仍舊笑得恬靜乖巧:“是暫時不能告訴我嗎?沒關系,那我等可以聽的時候再聽。”
剛說完,牽住的那只手就反扣住他,将他緊攏在手心。
“小初。”臨頌今似是花了很大力氣,才能把這句發顫的話擠出來:“你不需要這麽聽話的,你可以任性一點……”
“今今,我前段時間總是做夢,你還記得嗎?”
寧初像是沒聽見他的話,自顧自地:“那時醒了就忘,總想不起來都夢見了什麽,好在現在想起來了。”
臨頌今安靜下來,在寧初面前,他可以一直充當一個傾聽者。
寧初說:“我夢見一個黑屋子,有人打我,用電電我,我跑出去之後,又撞見很多外國人在追我,我逃進一間房子,裏面很破很久,還有一個看不清臉的女人在吸毒。”
“當時我很奇怪,為什麽會看不清她的臉,無論夢境重複多少次,無論我怎麽努力都不行。”
“不過現在我知道了,大概是因為我的潛意識知道她是誰,所以不像将那樣恐怖的場景重現。”
對上臨頌今深邃沉郁的目光,寧初眼睛彎着幹淨漂亮的弧度:“今今,我大概能猜到了,我在忘記的時間裏過得不是太好。”
“不過那些都過去了,我現在好好的,還能陪你很久,所以你在看到那些的時候,一定不要太難過,好嗎?”
……
安穩的環境裏,寧初入睡很快。
臨頌今在床邊坐了很久,很久。
久到将陡生的無力悲觀全部遣散了,只能下滿腔被化不開的酸澀柔軟繼續浸泡。
低頭看着乖乖蜷縮在自己掌心的手,骨節分明,手腕細瘦。
明明自己已經脆弱得一碰就折,卻還試圖将別人從深淵邊拉開。
漸深的夜色裏,他慢慢擡起手,在那只手背上落下一記吻,小心翼翼塞回被子,最後望一眼男生恬靜的睡顏,起身離開房間。
回到書房,在桌前坐下重新打開電腦,搜索論壇名,跳轉到登陸界面。
将章易發來的賬號密碼複制上去,鼠标移動到登陸按鈕時,卻停了動作。
幽藍的光從屏幕投射在他身上。
他收回手交疊捂住臉,直到屏幕因長時間無操作熄屏,方才長長吐出一口氣,動動僵硬的手指重新将其點亮。
回車鍵敲下,發出一聲清脆細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