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35章
十幾個小時的飛行時間, 寧初腿上蓋着厚厚一條毯子,靠在臨頌今身上幾乎睡了一路。
也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他的身體對于長時間乘坐交通工具的适應能力變得很差, 即便在飛機上什麽也不做,下了飛機依舊感覺會身心俱疲。
時差關系需要在當地酒店休息一夜。
寧初回到房間一沾床, 困意如同潮水席卷, 竟然難得一夜好眠,沒有做夢。
早上醒來,房間裏依舊昏暗一片。
窗簾遮得嚴實,他都不知道外面天有沒有亮。
臨頌今醒得比他早,正坐在靠窗的桌邊,桌上擺放着酒店提供的筆記本, 正開着,只是光線調得很低, 寧初看不見上面是什麽內容。
寧初猜想是工作上的事情。
于是他沒有出聲打擾, 輕手輕腳拉開被子下床想要去洗漱, 然後在路過桌邊時理所當然被發現。
隔得近了, 他視線無意掃過, 剛瞥見了“達姆”兩個字,下一秒郵件浏覽頁就被關上了。
臨頌今握住他的手, 确認他的體溫是否正常:“醒了怎麽不叫我?”
寧初乖乖道:“我怕打擾你工作。”
臨頌今卻說:“沒有工作,只是随便看看,休息得怎麽樣,還累嗎,餓不餓?”
寧初挨個回答:“休息得很好, 不累了,有點餓。”
臨頌今不明顯地彎了彎唇角, 又捏了下他的手,放開:“去收拾吧,一會兒帶你去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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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住的酒店離這一趟來的目的地不遠,吃完早餐,驅車過來不到一小時。
寧初坐在出租車後座,窗外陌生的景象喚不起他一絲熟悉的感覺,看着看着,就發了呆。
即将路過一片建築群時,忽然眼前一暗,一只手從身側捂住了他的眼睛。
寧初一愣,在他手心裏偏了偏頭:“今今,怎麽了?”
話音落下時,車子正好駛過一條從入口便見髒亂的巷子,路邊生鏽的指示牌上清晰印着這條道路的名字:泡桐街。
白人司機聞聲好奇,擡頭看了眼後視鏡。
後座,二人中身形更顯高大的那一位冷眼望着窗外的方向,臉色陰沉。
一直到駛過校園外這一段路,捂住他眼睛的手慢慢松了手,寧初得以重獲光明。
他将視線從稀稀拉拉站着幾個黑人的街道上收回,困惑地轉向臨頌今,正要開口,沒想到被司機先生搶了先。
司機的口音很重,寧初聽得不是很明白,只能捕捉到一個關鍵詞:黑人區,爛學校,治安差,和校園犯罪。
結合今今的行為和他臉上未能全部退散的沉悶陰郁,寧初有了一個猜測。
“今今。”他小聲地,試探地問:“這裏就是我之前念的學校嗎?”
臨頌今沒有直接回答:“小初,我們先去那所房子,再看學校,好嗎?”
他緊緊握住寧初的手,不知到底是想安寧初的心,還是安自己的心。
他知道他的小初很勇敢,做好了面對一切最壞現實的準備,但是他沒有。
他不夠勇敢,甚至是膽小,懦弱,一直到這一刻,仍舊沒有辦法心理強大地踏上那塊帶給寧初數不盡痛苦折磨的土地。
他的手心有些發涼,手背更甚。
寧初感覺到了,沒有問為什麽,只是用另一只手覆在他手背上,将溫度源源不斷傳遞給他:“好,那就先不去。”
很快,車子在一棟破舊老樓前停下。
司機接過錢,沖他們擺手,嘴裏又說了很長一串,這次寧初聽得比剛剛明白了些,他說讓他們注意安全,貧民窟的黑人野蠻又暴力,如果可以,最好不要選擇在這裏過夜。
地上坑窪不平,黑色混着污水的泥土潮濕又黏膩,寧初小心翼翼挑着幹燥的地方走過一大片,找到樓梯口上到五樓。
老舊的木門緊閉,門前厚厚的積灰昭示着這裏已經許久無人進出。
寧初拿出當初他從行李箱裏翻出的那把鑰匙,意外又意料之中,門被順利打開了。
和這棟樓糟糕的外表一樣,房子裏面也很糟糕。
撲面而來的發黴的味道,戶型狹窄,天花板的高度低得叫人心生壓抑。
所有擺設都很少,用簡陋來形容都算誇獎,甚至連很多生活需要的基礎家居都沒有。
牆壁斑駁,四面牆角都被不知何處冒出來的髒污水漬浸得發黑。
寧初站在客廳中央,茫然環視着周圍的一切,心頭終于遲來地騰起一抹熟悉的感覺。
可惜只有熟悉,沒有親切。
過去八年,他就是住在這裏嗎?
他将視線從目之所及的每一隅掃過,從斷掉的椅子腿,到髒亂的桌布,從蛛絲密結的吊燈,到鏽跡斑斑的冰箱......
不像他的家,更像走投無路時寄居的殘缺的殼,會為他例行公事地遮蔽風雨,也會将他所有的困窘難堪長久封存。
他開始用異鄉的靈魂,懵懂地踩過另一個自己曾踏過的每一寸,收納着腦海中飛速閃過的每一塊模糊又朦胧的碎片。
臨頌今沒有跟上去,只是站在門口,停留在他回頭就能看見的地方,無聲陪伴。
寧初從客廳走到廚房,穿過光線陰暗的走廊,來到一扇門前。
在他夢中出現過無數次的門,卻比夢裏更加破舊,把手的鎖已經完全壞掉,門合不上,被迫留出一條小小的縫隙。
寧初腳步在這裏停下了。
良久,他深吸一口氣,伸手将門推開。
映入眼簾是掉落一半的窗戶,風從沒有關閉的窗戶灌進來,帶着工廠煙熏火燎的臭味,已經冷卻,但依舊刺鼻難聞。
雜亂的梳妝臺上,破碎的鏡子倒映着這牢籠一半的狹窄房間,和緊靠着對面牆壁的一張床。
和房間一樣狹窄,床單和被單早已經髒得看不清原本的顏色,亂糟糟地散落着各種垃圾紙團。
牆壁上密密麻麻布滿暗色抓痕,在這樣的場景襯托下更顯得觸目驚心。
寧初的眼睛就被牢牢鎖在這樣一角,瞳孔随着眼眶睜大不斷縮緊。
就是這裏。
他無數次在夢境結尾闖入的地方。
無數次努力睜大眼睛想要看清的地方。
光線忽然變得刺目,指尖漸漸扣緊了門框,他好像又看到了仰躺在這張床上那個女人的身影。
薄薄一層皮裹着嶙峋凸起的骨骼,雙目突出臉頰凹陷,喉嚨裏不斷發出喝喝的怪聲。
即便已經連翻身都困難,還要用盡全力撐起腦袋,哆哆嗦嗦湊近那包白色粉末。
咔嚓。
寧初手下摳出一聲輕響。
床上的女人動作一頓,好像就要擡頭看過來。
寧初呼吸一窒。
夢裏千方百計想要看清卻做不到,這一刻終于可以得償所願了,他卻感受不到喜悅,只覺一股冷意襲遍他全身。
他被恐懼推着倉促轉過身,飛快逃離了那個空無一人的房間,腳步淩亂穿過走廊,像個無頭蒼蠅撲向臨頌今。
臨頌今立刻上前抱住他,貼緊他的身體不斷順着他的後背,安撫着他的情緒慢慢冷靜下來。
“今今。”
寧初抱着他,把臉埋在他胸前,感受他有節奏的心跳,急促呼吸着,收緊手臂又悶悶叫了一聲:“今今......”
“嗯,我在。”
“小初,我在。”
臨頌今低聲應他,陪着他,什麽也沒有問。
只是在寧初肩膀完全放松下來後,摸了摸他的耳際讓他擡起頭,把一張小小的紙條遞到他面前。
寧初遲鈍接過:“……這是什麽?”
臨頌今:“之前找你的人留下的,放在門口的櫃子上。”
寧初:“可是除了你,還會有誰找我?”
臨頌今讓他打開看一眼。
紙條上的字跡蒼勁有力,很漂亮的行楷,毋庸置疑,留下它的是一個中國人。
內容只有短短一行字外加一串電話號碼,落款是一個陌生的名字,寧星洲。
“寧星洲......”
他重複着這個名字,腦袋裏一片空白,總覺得沒有實感:“他說他是我哥哥,會是真的嗎?”
臨頌今搖了搖頭,沒有回答。
寧初視線粘着那行字:“他也姓寧啊。”
“如果是真的,他不應該認識我啊,沒道理還跑這麽老遠來找我,而且......他怎麽會知道我住在這裏?”
“你可以親自問問他。”臨頌今開口。
寧初擡頭:“打過去嗎?”
臨頌今嗯了一聲。
寧初有些猶豫:“可是萬一是假的......”
“只是一個電話,不會代表什麽。”
臨頌今揉了揉他的頭:“你只需要問出你想知道的,剩下的,我來幫你求證。”
寧初最後還是撥通了電話。
不僅因為想知道留下紙條的到底是誰,更因為他覺得這個人或許知道一些關于他的事,知道他如何來的這裏,又是如何離開。
等待音響了三下後,電話被接起,傳來一道低沉平緩的男音:“你好,哪位?”
寧初一時不知道怎麽開口。
對方耐着性子又問了一遍:“哪位?”
寧初在臨頌今眼神鼓勵下深吸了口氣:“你好,我是寧初,剛剛看見你給我留下的字條,上面說......你是我哥哥?”
聽筒裏很久沒有聲音。
正當寧初想要确認電話有沒有被挂斷時,忽聽對面傳來一道沉悶的,類似重物落地的聲音。
接着依舊是那道男音,只是語氣比之剛才多了幾分急切,語速也快了不少:
“寧初?你是寧初?”
*
*
他們從那個房子離開以後,很快乘坐航班回了國,最沒有去那所霸淩興盛的黑人學校,當然也沒了再去的必要。
有了寧星洲這條線索,順藤摸瓜查到了,很快查到星輝集團創始人寧升平頭上。
不過寧升平早年就已經退居讓位,将公司事務全權交由獨子寧星洲處理,很少再露面。
他将私生子的事情瞞得很嚴,但仔細查證下來不是沒有蛛絲馬跡。
當然,最關鍵的是他那張臉。
若是将寧初的照片和寧升平更年輕一些時的照片擺出來,說是父子,絕不會有人懷疑。
寧初:“所以他真是我哥哥?”
臨頌今:“應該不會錯。”
比起已經揭曉身份的親爹,寧初現在更在意另一個人:“那我是不是應該答應他去見他一面?”
臨頌今反問:“你想去嗎?”
想嗎?
答案是肯定的。
可是他不确定這個所謂的哥哥究竟是抱着什麽樣的心态和目的想要跟他見面?
示威?還是同情?又或者單純的好奇?
他拿不出準确的答案,只能求助臨頌今。
臨頌今只是重複那個問題:“想去?”
寧初躊躇着點了點頭。
“那就去。”臨頌今幫他下結論:“小初,只管做你想做的,不用顧忌太多。”
“我會一直陪着你。”
于是他們和寧星洲又聯系了一次,将見面的時間定在最近一個周末的下午。
其實在最開始,除了希望獲取一些過往信息,寧初對這次見面沒有太多其他想法。
他更經常的,是在潛意識裏反複回憶那些從腦海中閃過的場景。
破碎的片段有許多,然而就在它們即将串聯成完整的一段畫面時,又會冒出一只無形的大手将它們全部揉碎,讓他無功而返。
但随着時間逼近,他的想法卻多了起來。
忽然意識到,寧星洲即将是他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沈翠翠以外接觸到的第二個親人,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跟着萌生。
會不會沒有他想象那麽糟糕?
也許他找自己,只是因為親人這層關系?
畢竟自己一無所有,他也不可能從自己這裏得到什麽有用的東西。
寧初陷在自己給自己設下的糾結網,卻不知道就在他赴約之前兩個小時,有人已經借口處理臨時工作,先他一步單獨赴了對方的約。
餐廳包間裏,臨頌今到的時候,寧星洲已經在那裏等着了。
臨頌今在他對面的位置坐下。
商場上如魚得水的人,離了工作就再無關聯,如今還要因為寧初對對方多一層揣測,連寒暄都省去了。
“寧總單獨約我見面,是想問點什麽?”臨頌今率先開口,一針見血。
寧星洲不遑多讓:“自然是向臨總了解一下小初回國之後的情況。”
自從得知寧初在萱城,寧星洲查的就不僅有寧初如今的動向,還有抱着僥幸的心态去找他可能在這座城市留下的過往痕跡。
沒有想到歪打正着。
只是時間過去太久,溯源花了不少時間,等他得知如今臨氏集團掌權人在學生時代和寧初私交甚密時,他已經和寧初聯系上了。
甚至收到這個消息,他一時竟不知道該不該高興,畢竟如果消息查得更快些,他直接找上臨氏要人的話,可能就沒這麽順利了。
臨頌今:“我需要一個理由。”
寧星洲:“臨總,如果小初當初一回國就找了你,你應該知道他當時的情況有多糟糕。”
臨頌今沒有開口,等待他接下來的話。
寧星洲:“我不清楚他回國之後的事情,所以需要了解這些,但我不希望方式是靠他自揭傷疤來告訴我。”
“這個理由很合理。”臨頌今面上沒有情緒:“但是寧總是不是忽略了一件事情。”
寧星洲眉心微動:“什麽事?”
臨頌今:“我憑什麽相信你,或者說,你拿什麽跟我保證當初送小初出國沒有你一份功勞。”
寧星洲定定看着臨頌今,半晌:“所以這才是臨總答應跟我見面的原因,對吧?”
因為不信任,所以才會答應這次單獨見面,為的是就是提前一步幫寧初排除隐患。
寧星洲:“是不是我給不出一個讓你滿意的答案,一會兒也就見不到小初了?”
臨頌今視線對上,不置可否。
“事關小初,我理解你的草木皆兵。”
寧星洲面上不見愠色,只是在沉默片刻後,漸漸顯出深切的無力的疲憊。
“只是當初小初出國的事情我确實不知情,沒有證據可以向你證明,所能向你坦白的,也只有一些不足道的過往。”
“我的确從很早就一直知道小初的存在,但真正知道他的名字,見到他這個人,是在雷利一所黑人大學旁邊的巷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