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楓鬼劫
楓鬼劫
于沨緩緩走上七樓,房門沒關,段景塵站在正對門口的桌子旁等他,看他回來,立馬問道:“那團妖氣你沒能收下?”
于沨點了點頭。
“可能是那睚魈的問題,他給的太少了,你都撈不到,”段景塵說,“沒事兒,我給你拜吧,補給你!”
“不用,”于沨擋住他要躬下的身,“沒為你做過什麽。”他岔開話題:“裏面穿的衣服,再給我找一件。”
段景塵“哦”了一聲,依令去拿衣服,他打開衣櫃,半個身子埋在裏面,在裏頭左拉出來一件,右掏出來一個,衣服全部搗個爛,貼身穿過的不想拿給于沨,于是翻了半天,只掏出一件松垮的長袖,他皺眉看着,“這個你穿可能會大。”
“沒關系,”于沨撿過來換上,看着那被剖了腹似得衣櫃,沒管住嘴,“重新歸納好。”
段景塵不辯駁不詫異,仿佛理所當然的聽他的話,轉回身便去收拾,在衣櫃裏摸來摸去,不知道又摸到了什麽:“哎,我把這個都忘了,找到了,你看......”
“我有些事想問你。”于沨忽然正色道。
段景塵咽下沒說完的話,手舉着個剛從衣櫃最裏頭摸出來的小盒子問:“什麽事?”
“你的眼裏,”于沨看着他的眼睛,“這世界什麽樣?”
突然聊到這兒,段景塵有些不明白:“什麽意思?在我眼裏這是一個花花世界?”
于沨沉吟了一下,仍舊認真:“你能看見妖物的命脈?那命脈什麽樣?”
段景塵想了想說:“每個都不一樣,會團成一結,剛那個睚魈的就在頭頂,百會穴附近。”
和剛剛他看到的恰好對上了。于沨手肘拄在膝蓋上,模樣疲憊地搓了把臉。
段景塵問:“有什麽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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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沨沒說話。
有問題,問題就出現在這。
進入這裏以後,幽魂、命脈、真身,這些本應該看不見的東西都呈現在他眼前。
再天賦異禀,神通廣大,他這雙人眼最勉強能在陰氣重的時候看見鬼,但命脈與真身,是非人眼裏才有的東西。
而且不存在于沨收不了的功德,再稀薄也能入他之手,吸入靈脈,除非……
除非那功德對他而言是假的。
段景塵手裏掐着小盒子,因為舉了太久而不動聲色的垂下,他僵着欣喜的笑容,不懂于沨在想什麽,只是關心地問道:“你臉色很差,到底怎麽了?”
于沨不做聲,回想自己曾見過這種情況,是在鋪子裏,接下妖物白事的時候。
妖死後,會形成“走馬燈”——
和傳聞中人死之前,會像幻燈片似的在眼前快速播放一生中的事類似,妖物死後,能量大者會形成一個獨特的“幻境”來追思此生,大多真假摻半,恍若一場旖旎的夢,且不僅能放給自己,還能帶上別人一起參與,入者所視便為死者所見。
段景塵死了。
段景塵居然會死?這個驚人又殘忍的答案卻是目前最可靠的解釋。
于沨心口驟然悶痛。
浮白道內尋死不成的非人,突兀地死在了跟自己表白的第二天。
夜裏跑來的綠蘑偶不是來找他求救,更不是讓他送他回家,而是讓他來為他…收屍……
于沨逼着自己快速消化,整理好表情,一張嘴,聲音已經啞了:“我沒事。”
段景塵一臉擔心。
于沨卻才是真正的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走馬燈”一般不會維持很久,能量最大的,也不過24小時,24小時後,妖屍會和人一樣開始腐爛,肉身消亡,幻夢随之破滅。
他現在也可以馬上離開,破除方法很簡單,不需要打鬥,不需要逼迫,只需要告訴段景塵,他已經離世,這裏很快會分崩離析。
可段景塵似乎為了緩解氣氛,對着他笑了下。
那雙笑起來的狐貍眼眯得細長,遮住瞳孔的漆黑,反而淡化了眼神中久病的冷感,竟露出來點不多見的明媚。
于沨一頓,幾乎要咬破舌尖,卻怎麽都說不出口。
清楚自己的本分,應該走出去,去收了段景塵的屍身,去檢驗他的傷口,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麽,是誰殺了他!
但話到嘴邊,越是要說,胸口的沉悶越是濃重。
段景塵看于沨有些神色古怪,笑着寬他心說:“你累了吧?等一會兒再睡,這個東西給……”
他話又沒說完,房門咔噠一聲,被人用鑰匙打開。
一個表情凄苦的綠蘑偶走了進來,沒等走兩步,忽然被猛得一踹,踢進了屋子裏,直接滾到了段景塵腳下。
“靠!”段景塵用腳穩住滾來的綠磨偶。
緊接着,門口一下子沖進來一大批的精怪,個頂個綠,像是一群大熱帶盆栽,霎時間擺了一屋子。
都是老林子的常見的山精,原身是樹瘿子,是長瘤了的樹在電閃雷鳴的時候吸了天地之氣,吸多了,有了人形的,就可以化作“楓鬼”,人形,個頭大小不一,小則半米,高可不計數,渾身是糾纏的樹藤,那張臉青白底兒,木紋從眼睑越過眼袋,裂到耳根。
他們很有組織紀律地派出幾個大個頭,率先将于沨和段景塵的圍起來,其中有一個會說話,開口磕磕巴巴的說了一句:“打打打打劫!”
于沨咽了咽,擡手扶額:“………”
段景塵走馬燈裏都是些什麽亂七八糟的。
假的也罷,于沨決定陪着他做完這個夢,送他一程。他上前邁了一步,想要制止,卻被段景塵攔下:“算了。”
他轉頭對盆栽們大方道:“這屋裏看好什麽,你們就拿走。”
也不用他說,幾個妖怪已經開始裏裏外外地搜刮起他的房間。
于沨很意外地看向段景塵。
段景塵一攤手:“這回他們人多。”
于沨:“……”
懂得審時度、毫不逞強的段景塵低頭看向腳下的假裝不存在的綠蘑偶,髒得像是從泥潭裏撈出來的垃圾。
他恨鐵不成鋼:“你又讓他們逮住了?不是說出去玩嗎,玩一身泥?”
綠蘑偶拉拉着臉,委屈巴巴的表情,按了按腮幫子,學着剛才別人對他說得話:“走,帶我去你住的地方!你不就是跟那個非人在一起嗎?”
段景塵扯了扯嘴角:“然後你就把我賣了。”
綠蘑偶點頭。
段景塵豎起大拇指:“真有你的。”
打劫的樹怪三倆一夥先清空了卧室,能拆的拆,能卸的卸,衛生間裏的于沨剛剛用過的牙刷也正在被一個樹瘤子用來搓臉,有幾個還在馬桶裏上蹿下跳玩水打鬧,看得于沨一臉難心,陸陸續續一直尋覓到客廳,又讓他們倆起開,搬走了桌椅板凳。
沒多大一會兒,整個家空成了毛坯房,就差地上的瓷磚沒動,因為起不走,另外還剩下一床爛被褥和那散了一地的衣服,大概知道他有年久不愈的皮膚病,對他可能貼身蓋的東西有些嫌棄。
滿載而歸的樹怪陸續散開,于沨無言,半晌才問:“他們為什麽這麽對你?”
段景塵居然還笑得出來:“大概我這樣的,他們都很讨厭。”
這和于沨預想的不一樣,雖然沒有對段景塵過着什麽樣的生活有過深入了解,但怎麽說也是活了那麽久的非人,浮白道皆敬而遠之,怎麽會在妖怪堆裏混得這麽差?
于沨看向段景塵:“我以為他們都怕你。”
段景塵挑眉,風輕雲淡道:“這意思差不多吧,妖怪其實有很強的同類意識,非人不在其中。”
于沨抿了抿嘴唇,沒再說話,目光在段景塵的臉上停留了很久,才緩緩轉了回來。
收尾的其中一個楓鬼抱着窗簾,晃晃悠悠湊到了段景塵的跟前。楓鬼從上到下的打量他,最終眼神鎖定在了段景塵藏在袖子裏的手,手中方盒露出一角。
段景塵有預感地後退一步,剛要擡手,一把就被那楓鬼薅住了。
“這個不給!”段景塵往回拉,可沒楓鬼那只能變形的妖爪子靈活,樹藤一樣的纏住了盒子,分出的枝桠刺痛他的手心,但段景塵反而攥得更緊。
于沨對這樣的場面猝不及防,反應過來想要攔架,一時竟不知從何處下手。
楓鬼當然沒段景塵的力氣大,随着他擡手,雙腳被帶離了地面,但他用力一蹿,一口樹齒咬在段景塵的手上。
段景塵一甩,楓鬼飛出,卻很靈活地借着力點地,蹿到門口,一下鑽了出去。
“沒事吧?”于沨出于職業本能,上前查看他的傷口,段景塵卻閃身躲開,怒沖沖的往外走:“操!東西讓他搶了!”
*
算時間,天差不多應該快亮了,但外面比前午夜還要烏漆麻黑,路燈也沒有幾盞完整的亮着,有的在孤獨的一角掙紮着不停閃光,反而更加怵人。
楓鬼跑到冷清的街道上,四腳着地兒地奔跑,像一頭流竄的野狗。
段景塵追得很緊,于沨被落在後面,他喝幾大口冷風,覺得腦仁都疼,走馬燈對他是沒惡意,但活動量也太大了!
前方的楓鬼邊跑還邊搖着爪子裏的小盒子挑釁,段景塵又偏吃這一套,被惹得怒火中燒,嘴裏不停地滾着不能入耳的髒話,有幾句于沨都聽不懂,不知道是什麽地方的口音方言。
穿過了兩條街面,楓鬼站住了腳,發青的臉上露出一抹邪笑,鼻翼翕動,露出了驚喜的表情,閃身拐進了一條小胡同。
段景塵在寒風裏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像是要吃人的模樣,眼神死鎖在楓鬼的背影,在路口也利索地剎腳,轉彎,跟着追過去。
路盡頭,楓鬼停在了一扇白色大門前,沖裏面張望着,随後靈活地一矮身,從門下的縫兒裏鑽了進去。
段景塵追上去硬拽了兩下鐵門,外面纏着鎖,打不開,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段景塵學着那楓鬼也想從門縫鑽過去,頭剛要往裏伸,被後面追上來的于沨制止住:“等等……”
于沨一張嘴,結果冷風嗆嗓子,後面的話說不出來,一邊咳嗽,一邊拉起段景塵。
段景塵被拎起,卻直接用雙手又攥在鎖鏈上,用力向兩側拉,試圖徒手扯開。
于沨幾乎沒見過這麽動怒狂躁的段景塵,明明剛才還肯退一步,現在卻突然變成這樣,他問:“楓鬼,咳,搶了什麽?”
段景塵飛快的答道:“我準備送你的禮物。”
于沨愣了下,喘勻了氣息,勸道:“貴重嗎?心意我收下了,東西可以不用。”
段景塵根本聽不進去他說的話,目光仍然惡狠狠地盯着院裏楓鬼鑽進去的大樓,手上咔吧一聲,生鏽的鎖鏈被硬生生掰斷一節,鏈條從門上嘩嘩墜下。
砰!
段景塵近似瘋狂地踹開了大門。
“你……”阻攔的話,于沨也沒來得及說,就被段景塵一擒手腕,拽了進去。
剩下孤零零敞開的大鐵門吱吱作響,右側釘着的斑駁的鐵牌被枝杈遮掩,風一吹,才露出上面被雨水侵蝕模糊的幾個大字:撫城精神病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