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功德拒

功德拒

于沨眼睛往下看,是段景塵的手,染了窗外的月輝,皮膚紋理細膩膩地閃着亮,像個女孩兒的,但遠比女孩兒的大,更有骨量。

往上是凸起的腕骨,小臂皮膚的創口已經被衣袖遮蓋住了。

沒有多餘動作,只是搭在他的腰間,搭了許久。

于沨覺得段景塵這等行徑也不到十分惡劣的程度,同為男人,這動作雖然有些膩,但勉強還能夠容忍。

于沨不知道自己是嘆了口氣,還是松了口氣,剛要閉眼,耳後貼進來一個聲音:“沒睡着?”

于沨不想說話。

段景塵的呼吸撲在他的頸間,隐隐還有點酒氣:“我想說,你睡覺,不脫衣服的嗎?”

于沨:“………”

段景塵:“要不,你脫了?”

好了,他就是很惡劣。

于沨覺得自己是怒從胸口來,怒得他側躺露出的脖頸悄麽聲地紅了,一點點兒爬上了耳尖兒。

往日裏的溫和從容全都被頂在了嗓子眼,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他咬着牙,等段景塵再開口說一個字,就一個胳膊肘砸過去。

可偏偏段景塵這時候很識相地閉嘴了。

那只手始終沒有拿開的意思,于沨再次皺着眉頭阖上眼,沒多久,真的困得睡着了。

然而三個小時後,一陣刺耳尖銳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在房間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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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沨被吵醒,艱難地睜開眼,尋找聲音的來源。

聲音尖銳,從客廳的方向傳來,像是有什麽東西在劃玻璃,呲啦呲啦地,聽着讓人心上一凜,舌下發酸。

他翻身想起,一下撞進了段景塵的懷裏,段景塵睜着亮晶晶的眼睛,不像是被吵醒的,十分精神矍铄地沖他勾了下嘴角。

“......”于沨不經意地挪開他的手,“什麽聲音?”

段景塵随意道:“有人撓我們家窗戶。”

于沨坐起身來,捏了捏眉心:“你家這是7樓,怎麽會有人撓窗戶。”

“我都說讓你脫了。”段景塵也坐起身來。

于沨不解:“嗯?”

“那睚魈,”段景塵去摸床頭上的煙盒,“找上門了,這麽多家他都能找到,還挺厲害。”

于沨站起來看向廳裏的窗戶上趴着的睚魈五指摳着玻璃,一邊下滑一邊抓,把段景塵家那本就漏風的窗戶撓了個滿臉花。

于沨還是不解。

段景塵點燃了煙,叼在唇間,指了指他:“他相中你這身衣服了。”

于沨穿着件白色襯衫,走得匆忙,他連外套都沒穿,這衣服單薄,不過是他自己赤着手做的,用了靈力,工作的時候穿,可以不沾血,然而一旦出自他手,對于妖怪來說,就是名匠大師定制的高級軟甲,正對了睚魈這種專情穿衣服的妖怪。

睚魈的整張大臉趴在上面窗戶上,眼睛一眨都不眨的看着于沨,驚悚又可憐。

于沨長嘆了一口氣,無意間掃到了段景塵換下來的衣服,忽然回過點味來。

這睚魈最開始應該要的就是他這身衣服,是段景塵替他擋了,然後穿着馬甲在風裏趟了半天,剛剛讓他脫了睡,看來也是為了這個,之前遇到幽魂,與他接觸大抵也是真的想要掩蓋陽氣。

段景塵坦然,自己倒也沒必要如臨大敵。

“想什麽呢?”段景塵吐了口煙。

“沒什麽,”于沨回過神,解開襯衫上的扣子,“我把衣服給他。”

段景塵詫異:“不值個兒吧。”

妖物分三六九等,像這樣的睚魈根本摸不到成衣鋪的門檻,一來是道行不夠,他們付不起“功德錢”,二來是靈智不開,溝通困難,不然也不至于在大街上撕人衣服。

不給。

于沨:“那他怎麽辦?”

段景塵把煙掐滅,打了個哈欠躺了回去:“睡覺!不用管他,反正時間快到了,他撓不了多久了。”

于沨:“……”

他看向窗戶外的妖臉,那一雙大眼睛猙獰得含着被冷風吹出來的眼淚,置之不管,段景塵可以,但于沨過意不去,而且段景塵家的窗戶框看起來也搖搖欲墜。

他不吭聲地繼續解開衣擺,直到最後的衣扣松開,勁瘦的身體敞露一線,正要脫的時候,于沨擡頭看了看段景塵。

段景塵不知道什麽時候又坐起來看着他,于沨不想歪心都難,那眼神分明……說不上來熱人。

于沨背過身去。

段景塵輕笑了一聲。

襯衫從于沨身上脫下,除了展了他拔直的腰背,還露出了他好幾處文身,分布在肩、腰、手臂,一把紛亂的黑蝶。

蝶翼線條生動精細,恍若飛出,而它們也正是流動的。

黑蝶會在于沨遇到危險之前從身體中挾着靈力飛出一兩只,做出警示,有時甚至會替他擋下一災。

從于沨小時候有印象的時候開始,黑蝶就在他身上,最開始以為這東西與自己靈感相連,但後來發現,黑蝶遠比自己敏銳,在他意識不到的時候也會發出提醒。這反而顯得不像是自己身上的東西。

從進入到這裏之後,于沨借着黑蝶給自己的便利,也幾次留意過,但它們一直毫無反應。

段景塵在暗處仍然看着,他用眼神掃過于沨的背,嘴唇微張,用幾不可聞的聲音,數着于沨身上的蝴蝶數量。

*

于沨拿着脫下來的衣服走到窗戶旁,段景塵跟上來攔他:“你真給啊,于老調知道肯定念叨你很久,你的靈力又不是大風刮來的。”

于沨沉默着,別的時候段景塵跟于老調從來不對付,就在于沨“多管閑事”的時候,他倆戰線統一。

段景塵繼續說:“我能看他的命脈,你手穩,針法準,紮中命脈,就能解決他。”

“……”于沨面無表情地說,“殺妖,我怕損我功德。”

于沨繞開他,打開窗戶,把衣服朝着那睚魈一扔。

那睚魈一得到衣服,心滿意足,不帶腦子的雙手接,一瞬間沒了支撐,直躺着從樓上摔了下去,但落地沒有一點聲響,那大肚子還在地上彈了兩下才穩下來。

然後就開始雀躍地朝着自己身上套衣服。

可惜衣服太小,給他當個頭巾還差不多,他穿不上硬穿,但這衣服比之前的都好,幹撕還撕不爛。

“衣服,借我一件。”于沨對段景塵說。

段景塵嘆了口氣,到衣櫃裏撿了個外套遞給了他。于沨套上,拉上拉鏈,開門出去:“我去教教他。”

走到樓下的時候,那睚魈坐在地上,還在用袖子套頭。

樓上的段景塵趴在陽臺往下看,拄着下巴,笑容有些無奈,攔不住,那他就湊個熱鬧。

“不是這麽穿的。”于沨站在睚魈面前,“這衣服,你也穿不進去。”

睚魈愣愣地看着于沨,眼神懵懂,別的或許不知道,但他明白這衣服是對方施舍給他的。在于沨面前表現的順從了很多。

于沨試探的攤開手,表示自己沒有惡意:“我幫你。”

睚魈盯着那雙手,那手看着硬瘦,卻給人感感覺會是溫暖的,他放下衣服,靜靜候着。

随後,于沨拿起衣服,扣好扣子,将側縫撕開,變成前後兩片,他身上常備着針線,避開睚魈的皮肉,重新在側縫處拉了幾道,勉強地讓衣服挂在了睚魈身上。

然而完工後,于沨看着覺得……很別扭。

樓上更是傳來段景塵一陣狂笑:“這、這是什麽打扮?肚兜?”

于沨:“………”

穿上四面漏風的衣服,睚魈也覺得一般般,努力的想把身體都塞那布料裏,猶如一個笨重的石雕,擺出了抱住自己的姿勢,但整顆長毛的大頭不停地往于沨身邊湊。

于沨感覺自己像是被大毛猴子拱了手,也明白他的意思,擡起手輕輕在那張臉上撫了兩下,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感覺睚魈好像小了些。

不一會兒,睚魈身前“肚兜”仿佛在放大,證實了他沒看錯,睚魈整整小了一圈,應該是衣料上靈氣複原能力的作用。

這或許不是睚魈的原型。于沨便直接用手蓋住睚魈的肩膀,靈氣源源不斷的從他掌心彙入。

睚魈在于沨雙手觸摸後,縮小的速度陡增,沒一會兒,已經小到剛剛能被這衣服遮住腿腳,并且形貌全然變化,退去了身上的毛發與僵硬的皮膚。

于沨在自己刺眼的靈光下,最終看到了一個不過半人高的孩子站在自己面前,一張凍傷了的小臉,裂唇吐出一口寒氣。

于沨一怔。

這也是個亡魂,而且是一個受凍而死的小孩子。

于沨為了方便了解客人,讀過諸多志怪典籍,那上面也只是記載了妖物的長相特征,傷人與否,從未深究過妖物的成因。他們道內也總是告誡不可多問客人消息,回避了一個事實——

這世上許多妖怪原身為人,是在遭遇不幸之後,異化成妖。

睚魈徘徊黃泉路,是因為最開始他們去到幽冥時,還是個不識路的孩子。不知道究竟如何波折,再次悲催的降格異化成怪物,輪回再不肯收,只能粗鄙莽撞争搶寒衣,為求溫暖與生機。

于沨幫他重新調整衣裳,穿戴好,輕聲問道:“知道該往哪走嗎?”

睚魈——小孩兒點頭,指了指地下,這次他可以不受凍的解脫了。他又後退了幾步向于沨鞠躬道:“謝恩人。”

乍聽他說了人話,于沨還沒反應過來,先注意到對着自己的那個腦瓜頂兒,上面有團不起眼的黑氣,脈絡似得通向身體的各個部位。他狠狠揉了下眼睛,再看,還是一樣。

同時,這一拜,一團冰冷的妖氣,從那孩子的身體中抽離出來,那妖氣薄淡,停在了半空。他真心感念,無意舉動,把功德奉了出去。

于沨的注意還在這孩子的頭頂,看到妖氣,習慣性的擡手收奉,可這一擡,本該到他手中的那妖氣卻一動不動。

等他擡起頭看妖氣,又低頭看那孩子頭頂,兩件事又同時困惑住了他。

這都什麽?

不确定那頭頂的東西,但浮出來的肯定是因為感激而浮出來的妖奉,可它怎麽也不動?

他跳起來攬那把妖氣,觸感冰涼,浮在半空,還是絲毫沒有下降的意思。

小孩兒看着自己原本深沉的恩人忽然在自己面前跳來跳去,不時還盯着他的頭頂看,讓他霎時覺得奇怪了起來,而且時間就要到了,天亮他在人間呆不住。

他焦急不解地撓了撓頭。

頭頂有什麽,虱子魂嗎?

“恩人,”小孩兒問,“您怎麽了?”

于沨突然停下來,一瞬恢複正色道:“沒什麽,你先走吧。”

小孩兒點點頭,背身赴往來世。

于沨站在原地仰頭,看那團妖氣半晌,随後轉過頭,向樓上看,遠遠的與段景塵目光相觸。

段景塵也将手從下巴上撤去,狐貍眼跟着眯了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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