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鄭屠戶
鄭屠戶
電閃雷鳴,樹影妖冶。
孫霞聽到急促的雨聲,放下手中的尚未摘幹淨的菜,朝着窗外看,天陰恻恻的。
時間已經到了晚飯點,女兒還沒有回家。
她從屋裏拿了把黑色的大傘,走出門,到村裏的巷子裏找。
大概是在誰家躲雨吧,但今天告訴過她,要早點回來吃飯的,真是太不聽話了。
孫霞不甘心,打算先到熟人家尋找,可接連敲來幾家,全都搖頭,不知道女兒的去向,連女兒最常在一起的夥伴也說不知道。
孫霞一路問,直至幾乎走出村界,來到了最偏的城隍廟處。
村中人戶本就不多,城隍廟裏寓居的人也很少在村裏碰面,但她還是敲響了門。
門開了,孫霞趁着脖子問:“老于叔,瞧見我家那丫崽子了嗎?”
“沒瞧見啊,這偏,小孩也不到這邊玩。”
孫霞點頭,很不安:“那你家沨回來了嗎?”
“沒吶,高三啦,起早貪黑的,我讓他擱鎮上住了。”
孫霞又點頭:“這麽快啊,都上高三了,我印象中還是小孩呢。那行,打擾了老于叔,咱家那死丫頭不定跑哪玩了!”
孫霞從城隍廟出來之後,徹底沒了方向,在她面前,只有一片泥濘的山林。
應該不會去那裏,她從來告誡孩子不可随便進去,女兒膽子小,應該不會冒然闖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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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到底去哪了?
她又踏着雨水,走回家,希望到家看到自己那不省心的丫頭坐在家裏等她做飯,她一定揍她一頓。可等她再次打開房門,屋內仍舊一片漆黑空蕩。
大雨停得很快。
孫霞再次出門,臨走,她翻出女兒的文具盒和田字格本,那上面有女兒的字,才讀二年級,字寫得已經比她漂亮多了。
她留下字條,好讓女兒回來的時候看到,不想揍她了,已經過了飯點了,如果女兒回來,應該會很餓,她字條上寫的:鍋裏有飯。
不會出什麽問題的,是大雨阻了路吧。但她還是想出去尋一尋,或許能遇上。
然而……直至入夜,沒有女兒半點兒消息。孫霞慌忙地撥打了報警電話,聲音一直是嗚咽的。
村裏人幫忙尋找直至後半夜,或許是不合時宜的大雨作怪,他們仍然沒有找到任何蹤跡,直至天亮大家陸續回去。警察也并沒有任何消息。孫霞在村裏人的安撫下回了家,但不到一刻,她再次出門。
她走到城隍廟前的那片山林,凝望着沒有半星光亮的樹叢,跌跌撞撞地走了進去。
之前鄰居們只在外圍搜過一圈,沒有人敢往樹林深處走。
可孫霞已經顧不上了,她總覺得那裏好像藏着什麽,山路難行,她崴了很多次腳,逐漸地,她失去了方向,然而走至某處,她聽到了有人在說話,是兩個男聲,聲音很低,跟簌簌的林葉聲融為一體。
一個人說:“還活着,止住血了。”
另一個聲音聽起來很熟悉:“孩子命苦,你看見誰幹的了?是人是妖?”
那人回答:“人,看到我之後往西側逃走了。”
“他媽的,變态真多。你管不管?”
“不管。”
孫霞從樹後一點點走上來,詫異道:“老于叔,你們在……”
她話沒說完,另一個男人仿佛在眨眼間就不見了,而孫霞的注意力也轉移到地面上。
地上有個人,那用衣服蒙着,露出一雙光着的小腳沾滿泥巴。
只一眼,孫霞的嗓子眼裏便不斷溢出嗚嗚聲,心髒幾欲跳出胸腔,打開那衣服的一角,露出女兒圓滾慘白的小臉。
孫霞顫抖着抱住她,起身瞬間,她感覺手一空。
一條腿從她懷裏滑了出去。
“——回家,回家,快點回家!”
孫霞撕心裂肺的叫喊,似乎想要跟雷聲比高低,從血淋淋的床上站起來,腳掌踏上了粘膩的鮮血,一步邁到了窗臺上,推開窗戶,她拼命地搖晃着釘死在窗外的欄杆。
于沨上前攔住她,段景塵也上來抓住了女人另一側的胳膊,和于沨合力,把人從窗臺上帶下來了。
她像是清楚了無法掙脫這兩個人的力量,突然跪下身來,不停磕頭:“求你們,求你們,孩子,讓我去找我的孩子,來不及了……”
于沨的手在地上一墊,接住了孫霞撞下來的額頭,将靈氣浮出,讓她安穩下來。
孫霞感覺自己昏昏欲睡,她坐起身,強迫自己睜眼,喃喃道:“救她,救她。”
段景塵輕描淡寫地應了一聲:“好。”
孫霞得到這一字的答複後,便渾身懈力,栽倒在了于沨膝前,段景塵蹲下将孫霞抱起,扯下了床上沾血的被褥,将她放在床上。
她的哀求與哭訴像是帶着回音,仍在房間內徘徊,她女兒不在外面,瘋話不能當真,但孫霞發出的求救十分真切。
于沨再次想起了剛才那兩個人的對話,要她的女兒給她做什麽“引”,聽起來像極了某種煉制類的邪術。
“他們剛剛是下樓了吧?”段景塵忽然開口問。
于沨點了點頭。
“走,”段景塵嘆了口氣,“我們下樓看看。”
于沨很意外段景塵會願意去管這件事,然而沒等走出房間,就聽這混賬道:“我那禮物還在楓鬼嘴裏呢,不能給我咽了吧,咽了我他媽給他腸子抻出來。”
于沨:“………”
二樓樓梯的左側不遠就是護士站,裏面就着雨聲傳來斷斷續續的流行歌曲聲,裏面還有一個女聲跟着哼唱。
于沨和段景塵躲開護士站,無聲快速地走下了樓,一樓走廊,只有盡頭處有一道光鋪在地上。
走過去,從半開門留下了一道清楚偷窺視線——這裏是廚房,地面上擺着的是幾大袋子的妖物。年輕的那個在挨個的清洗,老的那個接過洗幹淨的,直接扔進了屋中央熱氣蒸騰的大鍋中。
于沨皺起眉頭。妖物其實是煮不死的,但長時間高溫蒸煮,會讓他們的身體發軟發白,一鍋的妖怪恍若漂浮的面片兒,可以随意切絲切片。
那兩個男人低頭繞着竈臺,水蒸氣氤着眼,老的那個男人擡起頭,用一把大笊籬撈起妖物,放在了桌子上,他用抹布揩了揩手,擡起頭,去尋自己的長刀。
于沨在看到對方臉的瞬間一怔,這人他認識,鄭國亮,是浮白道的人!
浮白道鄭家,職業是屠工,正好與他們于家相反,于家用針線縫傷,他們則可更為擅長截肢剜肉,善用各種刀,說剜幾兩肉,上秤不多不少。
早年做屠戶,一來可以掩妖血的腥味,二來可用牛羊豬練刀熟技,後來這人對衛生要求也高,屠夫這樣的職業早就消失了,替換上了機械,屠宰過程變成了車間的流水線。唯有農村殺年豬,能找到他們家人來幫忙。
鄭國亮叫住他兒子:“鄭棟,差不多了,那幾個先放那吧。”
于沨縮回來,卻看見一旁的段景塵手揣着兜,正在看牆上的一張表。于沨走過去,也向那上面看去,是一張作息時間表。
最上面寫着:早餐時間7:00。
于沨眼角一抽,看來那鍋裏的東西是病人們的早餐。
——殺妖飼人。
一股寒意從于沨心底升起,鄭國亮在話語中透露今夜要完成的事到底會是什麽…
段景塵仿佛只是随便一看,并不在意,看了眼那嘈雜的門裏,正要往裏走,被于沨攔下:“那裏面是鄭國亮父子。”
段景塵“哦”了一聲:“看見楓鬼了嗎?”
“在鍋裏。”于沨說。
“我操!”段景塵越過于沨,要推開門。
于沨拉住他:“你就打算這麽進去?”
段景塵眼神懵懂似的看着他:“大家不都認識嗎?”
于沨沉默了一下,被段景塵這樣直線的思維震驚的,他還是耐心地說:“浮白道有門規,收妖供奉的,除非客人要求,不然是不可以随意殺妖的,他不會願意讓人發現。”
“哦。”段景塵眨了眨眼,“那可能不願意讓你看見,我看見沒什麽的,他們應該知道我口風很緊,你在這兒等着吧,我進去,跟他說道說道。”
于沨聽完他這發言,瞠目結舌,反應的片刻,他已經敲響了門,鑽了進去:“哎!好久不見。”
這一聲不合時宜的問候讓竈臺前熱氣熏騰的鄭國亮一愣,在一旁打下手的鄭棟同樣表情錯愕。
鄭國亮眯了眯眼,遲疑地開口:“段景塵?”
段景塵走進去,那房間并不算太大,一口大鍋占了大半,有三兩餐桌和椅子,油膩膩地戳在一旁。
“啊,我來找個東西,”段景塵和善地笑着,“鍋裏那楓鬼給我,他拿了我的東西,我拿回來就行,不多打擾。”
鄭國亮警惕着,但很快換了一副面孔,臉上的贅肉帶着虛僞的慈藹,說:“好好,來,您自己來找。”
段景塵嘻嘻笑着,走到了鍋邊,靠近了,還是不住地嫌棄惡心,他拿過一旁的笊籬,從熱鍋裏不停地打撈,翻了兩下,嘴裏嘟囔:“嗯?怎麽沒有?”
鄭國亮和鄭棟随即勾了個眼神,鄭棟叫了段景塵一聲:“您說的是那個二樓的?”他也拿起另一把笊籬,“我幫您找…”
“對,是那個,”段景塵給他形容,“就是長得像讓卡車輪子碾過似的……”
鄭棟手上假裝幫忙,臉上卻詭笑乍起,愉快地瞟了眼襲向段景塵後腦的刀,可刀到了将差一寸的地方,卻堪堪停住了。
持刀的鄭國亮雙目瞪圓,就見幾縷線纏住他的手肘與刀柄,将他死命勒住,發力向後。他回過頭,看見了門口站着的青年人雙手靈氣湧動。
鄭國亮身重二百來斤,那把重刀更是不可估量,線的另一端,于沨即将擎不住,白線勒進他的皮肉,卻仍然有一種崩塌之勢,他沖着段景塵喝道:“讓開!”
段景塵猛然回頭,就見刀尖兒對着他眉心,他飛速閃身,躲開的瞬間,線“嘣”地一聲斷掉,輕飄飄地垂落。
“鄭國亮,你還是跟你小時候一樣,喜歡玩偷襲這套。”情況不妙,段景塵也還未肯就此撒開笊籬,而是繞到鍋的另一端,嘴不饒人,“要不要臉啊?”
鄭國亮模樣年逾半百,但在這位面前,他算是年輕的,他冷笑:“你來這裏幹什麽?”
段景塵在他說話的功夫,給楓鬼湯鍋裏拎了起來,順帶着一勺熱湯甩過去:“都他媽說了是來找東西!”
他肚子裏憋了一肚子的邪火沒地方撒,一張嘴沒什麽好話,更沒什麽耐心,此刻無比想找個人來洩洩憤。
對他而言,今天本應該是美好的,美滿的,遇見了于沨,還帶他回了家,半路卻總是要出來一個兩個多事的精怪來大煞風景。
鄭氏父子閃身躲熱湯,在此間隙,段景塵便大步一邁,繞出大鍋,連湯帶水地跑回了于沨身邊,開始抖楓鬼身上的水。
鄭國亮轉過身,看見了于沨,看了看他手中的針線,勉強認出來:“于家人?”
于沨沒有說話,一起手,一根銀針從地上收回。
鄭國亮冷笑一聲,很瞧不起的樣子。
浮白道內的各個職業都不算高貴,但貌似也有鄙視鏈,譬如他們玩大脖刀的,看不起這繡花的。
他似是站累了,體力不支,呼哧呼哧地坐在了椅子上,身後大鍋冒着蒸汽:“兒子,你來試試手吧。”
鄭棟這人長得賊眉鼠眼,一臉的色相,一笑起來就怪讓人不舒服的,他拿着把彎刀,聽了父親的命令就立馬出手,不給絲毫緩沖機會。
一把彎刀向于沨刺來,直逼他喉嚨,下手毒辣,是直接要取人性命的。
于沨意外,反應迅速地甩出一道針,打在那刀刃上,立馬被彈飛,于沨接着快速閃身,刀刃從他下颌邊緣劃過,後肩抵住一只手臂。
段景塵接住了他。
于沨被這一擋站穩了腳,但鄭棟的下一刀已經再次出手,段景塵登時轉身,将于沨向後帶,另一只手攥住了鄭棟的手腕,那刀喀喇一聲,轉眼間便扣動機關,從一把刃換成了兩把。
閃出的刀刃直接扣在了段景塵手腕。
一刀割皮見肉,看着生疼,就聽“呲”地一聲,從段景塵體內噴出來的鮮血,随後傷口便以極快的速度愈合。
鄭棟表情震驚,抽回刀,聲音裏藏着興奮喊道:“爹,你快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