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第二天清晨,天色半亮的時候樓下傳來門鈴聲。
江見月正睡着,一聽見聲音就條件反射地從床上翻起來,随手抓了條睡袍披上,光着一雙腳咚咚咚跑下樓,想也沒想地直接将門打開。
其實這個開門的場景昨晚在她夢裏已經演練了好幾遍,冥冥中總覺得在這個地方會來敲她門的就只有那麽一個人。
結果門開開來,看到的是Aaron那張活力四射的臉。
金發小哥身後拖着個大行李箱,手裏還拎着賽百味的袋子,是給她帶的早餐。
江見月突然從睡意裏醒過來,砰一下又把門關上了,隔着門發出悶悶的聲音:“你等我換一下衣服。”
換好衣服收拾了東西離家時,天上飄起雨。江見月帶上男人留下的那把黑傘。
那是一把商務傘,非常大,又重,撐開時發出砰的一聲悶響。
“我來吧。”Aaron伸手過來要替她打傘。
江見月看了他一眼,突然很小氣地把傘柄往懷裏一抱:“不給。”
出門這幾步路走得很不利索,因為江見月不斷想起這個那個還沒帶,來回跑了好幾趟,每次回來拿東西又要在家裏多磨蹭一會兒。
以至于後來Aaron直接問她:“你是在等什麽人嗎?”
然而她又搖頭。
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想要某個男人來送送她,還是生怕他會在這個時候突然出現。
他要是真的來,她說不定就走不成了。講道理,這個時候他不出現對她來說才更好,可以給她留點空間來靜下心整理自己的情緒和想法。不過他真的不來了,她又很明顯地感覺像是少了點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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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江見月還是就伴随着這種空缺感和Aaron一起上了車。
賽百味是真的難吃。她不忍辜負Aaron的一片好心才勉強啃了兩口,然後就開始無比強烈地思念自己冰箱裏那些手工雲吞。想着想着,就好像又看見男人一雙指節修長的手在慢條斯理地包雲吞,微微泛紅的指節沾着面粉,帶有一種夢幻的煙火氣……
車開過屠夫谷時,江見月扒在窗戶上回頭看,遠遠看到整個街區安安靜靜的,沒有一個人影。
無端又想起昨天早上太陽初升的時候,男人趴在她身旁一邊裝睡一邊還用臂彎牢牢圈住她,那副小狗似的粘人樣子。
随着屠夫谷的小肉鋪在視線中退遠,她的心情也突然像滑落山谷一樣。
真是的,誰家的小狗一攆就走啊,也不知道回來看一下。
這麽想來,竟然還有點生小狗的氣。
江見月乘坐的出租車駛過屠夫谷時,所有街道陰雨綿綿。
小肉鋪裏燈光幽涼如水,照着空無一人的吧臺座椅。
陸在川站在店鋪櫃臺後,垂着眼用一把斬骨刀切分羊排。他将襯衫袖口卷到小臂,一雙淨白的手此刻血管凸起,安靜無言手起刀落,三兩下将整扇羊排剁成了塊塊,然後又彎腰從腳邊的航空箱裏重新拎出一扇帶血的排,接着剁。
店裏其他夥計四散坐在角落,緊張兮兮地都不說話,只有心裏苦。
真的,誰能懂啊,小肉鋪不能承受之,大佬的愛情。
從大佬和他的小祖宗空降在他們這小破店以來,小祖宗高興時這地方是溫暖人間,小祖宗不高興了,滿屋子立馬寒冰三尺。前幾天小祖宗不是生氣不理人了嗎,那一整天店裏都陰氣沉沉的。現在更好,小祖宗跟別的男同學一起跑了,此時此刻簡直方圓百裏內都是一片殺氣騰騰。
等剁好的羊排在櫃臺後堆成一座小山,幾個夥計才大着膽子上去幫忙分裝,往後廚冷庫裏搬。
冷庫門口還排了高高一摞航空保溫箱,裏面都是待處理的食材,也并不是什麽太珍稀的東西,就是雞蛋牛奶蔬菜面粉之類的,但每一樣都是漂洋過海從世界各地運過來,最新鮮品質最頂級的。
大佬說了,他家小祖宗從小胃口叼,只吃最好的。
但現在小祖宗不在家,大佬的意思讓幾個夥計把這些東西要麽扔,要麽分,反正他自己沒興趣再看一眼。
夥計一號從裏面拿起一瓶牛奶,若有所思地說:“上次我喝過新西蘭的牛奶之後就覺得英國的牛奶味道像屎,現在直接不喝牛奶了。那我如果把這堆高級貨都吃了,還不得從此戒飯啊。”
“是這樣的,”夥計二號認同,“有些東西一旦嘗過就忘不掉,尤其是如果你以後再也得不到那麽好的。”
夥計三號更是直接把話題上升到哲學高度:“對呀,然後你一輩子都在求而不得裏追逐……”
後廚的談話聲細細碎碎傳到前面,讓陸在川握刀的手不經意一頓。
忽然想起很久之前,那個還是小男孩的他是如何在嘗不忘和求不得裏被困住,就這麽過了一年又一年。
零幾年,海城。
第一次被母親帶去陸家認親的他在江山明月舫上認識了還是小女孩的江見月,還因為她而不小心摔壞了一幅價值連城的名畫。
可惜在那次“共患難”之後,他并沒有順理成章地和江見月變成好朋友。
一開始江見月還是挺願意和他玩的,因為他又文靜又謙讓,不像陸逾明和家裏其他男孩那麽淘氣沒輕重。他甚至還是唯一一個被允許随意進入她畫室的小朋友,因為他從來不會在她認真畫畫的時候故意吵她,也不嘲笑她把雞蛋畫得像蘿蔔。
但後來,他還是惹小姑娘不開心了,原因是拒絕陪她吃好吃的。
當時江見月有一個專屬的小餐廳,裏面廚娘和營養師專職負責她一個人的飲食,每一餐都是頂級食材精心搭配,端到她面前的永遠是最好的,別人都沒有。就連陸逾明那幾個小少爺都只能偶爾去蹭蹭飯,因為有些珍貴食材準備起來比較麻煩,又要追求新鮮,得提前預定才有多的。
但是他來之後,江見月很難得地主動邀了他一起去小餐廳吃飯。她哥哥江見君聽說了,就吩咐廚房每天都多準備他的份。
他也很順從地每天都陪她去。但其實,他都只是坐着裝裝樣子,最多動兩口米飯,剩下的無論是正菜還是下午茶甜品都一概不碰。就算真餓了也不吃,等到過後再回去和母親一起吃。
這麽做,是因為母親早就跟他強調過小餐廳裏的食品有多金貴,叫他多吃點,回頭一旦離開就再也吃不到了。
于是他就想,既然是本來就不該屬于他的,那他也不惜的要。反正說不定不知哪天,母親又會突然叫他收好書包,然後帶着他去下一個家認新的爸爸。到時候那個穿紅皮鞋的小女孩和這艘華美的巨舫都會成為回憶。
他不想要太美好的回憶。有的人生來就不該抱有期待。
不過,他知道這種想法不能說出來。
很快,聰明的小姑娘就發現他其實是在假裝吃飯了。
她當然不可能懂他的想法,只是想跟他分享好吃的。為忽悠他吃飯,她會學着大人的樣子往他碗裏夾菜,失敗之後換了策略,改成在他面前用力吧唧嘴拼命表現出吃得很香的樣子來饞他,最後甚至學會講條件,跟他玩石頭剪刀布,輸了吃一口。
但是,無論如何他都不吃。
事情爆發是在江見月的四歲生日宴。
那天,她穿一身泡泡裙配最愛的小紅鞋,像個真正的小公主,歡快得又像一只白蝴蝶。到了心心念念分蛋糕的環節,她還特地招呼了他一遍。結果還沒等分好呢,向來不守規矩的陸逾明就趁大家不注意,用從廚房偷來的大漏勺把蛋糕挖走一塊。江見月發現之後拎着小裙子把那一大塊蛋糕追回來,轉頭就第一個給了他。
他照例說他不吃。
這一次,小姑娘終于不高興了,賭氣地直接挖了一勺奶油往他嘴裏送。
兩個人都犟,一個非要人吃下,一個把嘴抿得緊緊的,說什麽也不願意嘗一口。到最後,裝蛋糕的漏勺被不知誰打翻了,那塊蛋糕啪地一下,整個倒扣在羊毛地毯上。
這下子江見月終于繃不住,跑去一頭紮進哥哥懷裏,哇哇地哭。
“就是他就是他!”邊哭邊指着他向哥哥告狀,“他嫌棄人家,都不吃人家的生日蛋糕!”
小朋友平時要保護牙齒,甜品都只能限量吃一點點,生日蛋糕多珍貴呀,竟然不肯吃。
他心裏知道是自己不好,低頭站着等江見君罵他。
但是江見君并沒沖他發火,反倒語氣溫柔地先問自己妹妹:“怎麽回事啊,月兒是不是又欺負人了,嗯?”
這一句話給江見月問得委屈極了,一抽一抽地說:“沒有,是他嫌棄我!每次我請他吃好吃的他都不吃!蛋糕不吃,冰淇淋也不吃,小牛奶也不喝,飯都不吃!他和你們大人在一起的時候明明什麽都吃,我都看到了……”越說越難過,趴在哥哥肩上重新哭了一輪。
小姑娘控訴得再清楚不過了。江見君聽完看了看他,然後把哭哭啼啼的妹妹抱起來哄了一會兒,哄好了又叫人端了新蛋糕過來,給他倆一人一碟。
到這時他也還是不肯吃,把剛好一點的江見月第三次惹哭了。
“阿川不喜歡我們這兒的飯菜?”這時,江見君問他,“連甜食也不喜歡麽?”
他看一眼面前桌上的小蛋糕,又看看窩在江見君懷裏哭個不停的女孩,抿着嘴搖了搖頭。
可那時他還意識不到,小孩子眼裏的喜歡和想要都是藏不住的。
“你怎麽了?”江見君蹲下來平視着他,很認真地問。
他想不出別的借口,只能老實說:“你們這的飯菜太好了。我沒這個命,沒必要。”
他和她本來就不是一路人。
江見君應該是聽懂了他的意思,笑了笑,摸一把他的頭說:“阿川,人沒有天命,你想要的都可以有。”
他聽完,愣了一愣。
江見君沒再說什麽,又像上次那樣把他和江見月一手一個地抱起來,表示生日蛋糕都被妹妹哭得不新鮮了,要帶他們去吃點別的。
小姑娘完全聽不懂他和哥哥在說什麽,只是怄氣不理他。
那天後來,他終于還是聽了江見君的話,陪着江見月把她所有想吃的東西都吃了一遍。
可是,已經傷透心的小姑娘不肯原諒他。
他第二天再去找她,她也還是不和他說話,也不讓他進畫室看她畫畫了。陸逾明他們再組隊玩打仗的游戲,他去叫她,可她卻不玩了。
他不知道該怎麽哄她,就這麽失去了他的第一個朋友。
過了幾天母親就發現他把小公主給得罪了,生怕他再惹亂子,于是“流放”式地将他送走。陸家在港島有産業,他便被安頓在那裏。
那之後他再有機會和她一桌吃飯,已經是兩年後了。
那時江父江母短時間內接連逝世,江見君在港島念書,繁榮一時的江山明月舫被扔給托管公司經營,一度陷入低迷。江見月跟着哥哥到港島,就借住在陸家的地方。只不過那個時期她的情緒很低落,跟誰也不說話,包括他。
小姑娘看上去似乎已經把他給忘了,但他記得她。
初到港島時江見月水土不服天天生病,又吃不慣陸家的飯菜,陸老爺子專門為她請來大廚,一晚鮮蝦雲吞面終于稍微順了她的口。
所以他每天放學後悄悄去跟大廚學包雲吞。
江見月狀态平穩後就進了他的學校念小學一年級。他比她大四歲,在五年級。陸逾明也在那所學校,和他同級。
他們三個有時候會坐同一輛保姆車去上學。高低年級上課時間不一樣,經常為了等江見月,他會錯過早上第一節課,放學為了和她一起走又要提前一點從教室溜出來。雖然江見月在車上從來不跟他說話,但他還是每天等她。
那時候的江見月已經有一點點大姑娘的樣子,穿衣打扮依然貴重精致得像個公主,走在學校裏時時刻刻吸引着成片的目光,有好的也有不好的。
有一天她被三個不良少年盯上,在學校門口被搶了書包,還撕壞了裙子。
偏偏只有那一天,和她一起回家的不是他。
他因為成績太好被老師留堂準備參加數學競賽,聽到消息沖下樓的時候看見陸逾明已經帶着一幫高年級男同學先一步趕到,生氣發瘋地把那三個人按在地上打。而江見月躲在陸逾明身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周圍已經全是人,不需要他再做什麽。
他默默離開了。隔天那三個不良少年一個接一個地腳滑,不是從樓梯上摔下來就是踢球時被人踩斷腿,都住院了。
他什麽也沒說過,誰也不知道。
但後來平靜了沒幾個月,江見月就又遭遇了那起給她留下陰影的綁架事件。最後她雖然平安獲救,但作為兄長的江見君聞訊發怒,即刻趕來将人給接走了。在那之後江見君與陸家翻臉,兩家人很長一段時間往來稀少。
江見月走時,他沒趕得及去送她。
她回到哥哥身邊後的情況他不得而知,只知道他自己,終究還是嘗不忘,還是求不得,一次又一次。
他至今也不确定到底該不該認同江見君當年的話。
人或許沒有天命,但一定有執念。有些滋味一旦嘗過又錯過,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有生之年,她是執念。
斬骨刀又一次重重落下,什麽也沒能斬斷。
手機嗡嗡震了幾聲,陸在川仿若未聞,直到另一頭發來電話留言:“先生,飛機已備好,幾點飛蘇格蘭?”
人沒有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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