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在從家裏出來回到畫室去的路上,車裏氣氛很僵。
陸在川在開車,而江見月坐在副駕偏頭看着窗外,繃着臉一言不發。剛才,是他拽着她的手腕不由分說地直接強行把她從教授面前拉走。她甚至都沒來得及反抗。
她萬萬沒有想到這個男人竟然也會有如此強勢的一面,真的連一點餘地都沒有給她留。在她全部的記憶裏,他是溫柔的、包容的、尊重的,偶爾有點小壞地開她玩笑,但絕不像剛才那樣,幾乎是壓倒性地剝奪她自己做決定的權利。
她一時間都不能接受,覺得現在的他跟當初在倫敦時,她以為的那個他不一樣根本就不一樣。
那個在雨夜和爐火中走進她畫裏的男孩,他總是會微笑地順着她,好像她說什麽都可以。
現在,她又有點分不清哪個才是真實的他了。
“你停車吧,我自己回去。”越想她心越涼。
車靠邊停下了,門鎖卻并沒有打開。
江見月手動開鎖後,不等推開車門就又聽見噠的一聲,門窗都重新鎖上。
“你這是要限制我的人身自由?”她難以置信地扭頭看着身旁的男人。此時此刻她真的感覺好像在看着一個陌生人。
陸在川目視前方,面對她的質問沉默着,整個人氣息陰沉。
過了很久,他才緩緩轉過身來迎住她的目光。
“對不起,我是一個極度自私的人。即便是為了你,也有絕不能接受的事情。”男人嗓音沉啞像深水。
江見月沒有想到他會說得這麽直白毫不避諱。她動了動嘴,但陸在川甚至沒有給她打斷的機會。
“哥的事我來想辦法,你不要插手。關于器官捐獻你不能再提。我見不得你受罪,一點也不可以。我要你永遠完整,健康。”他的語調生硬地接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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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見月覺得,此刻的他聽上去一點也不像平時對她柔聲說話的那個人。
“什麽叫我不能再提?”她一時急了,“這明明就是我自己的事情,你憑什麽管我?”
“不憑什麽。”陸在川依舊冷硬地不加辯解。
“你可以當我對你來說誰也不是,什麽也不是,但是這件事我不會讓步。如果你執意那樣做,我會讓教授放棄對哥的治療。人是我請來的,我有這個權利。”
“你拿這個威脅我?”江見月再度被他這番話震驚,不敢相信兩人之間,原來他才是最霸道不講理的那個。
“你這樣算什麽,難道我不會自己去找醫生?”她怒道。
然而話音剛落,她心就一空。
她不想承認但是又必須承認,那麽厲害的醫生她的确找不來。自從得知江見君的病情後她不是沒試過,只是從小到大她都光顧着做自己喜歡的事,沒有積攢下來任何人脈,沒有任何辦法。是她沒本事。
陸在川什麽也沒說。他的沉默讓江見月感覺心裏被紮了一下。她知道,他也覺得她沒用。
江見月就這麽被他氣哭了。
夜晚的路邊很靜,沒有別的車。昏黃的路燈下細小的雪花落在擋風玻璃上,化成水留在上面,逐漸模糊了視線。
江見月哭得很隐忍,低着頭眼淚一滴一滴掉,沒有發出聲音,只讓車內的空氣更加壓抑。這一刻她甚至以為就是這樣了,今晚他們誰也不會再跟誰說一句話,說不定以後也是。
的确也是,久久的沉默。
只是在她毫無準備的某一刻,陸在川忽然咔噠一聲解開安全帶,傾身過來一把将她擁在了懷裏。
男人手臂結實,将她整個人牢牢箍住。
“你知不知道,我見不得你受罪,也見不得你哭。”他的氣息拂過她頭頂,溺着沉重的暖意。
江見月本來想推開他的,又像被水淹住一樣動不了,身體不受控沉進去。眼淚不争氣地把他的衣襟打濕一小塊。
“見不得我哭,又偏偏欺負我。”她只能發出極小的聲音。
“就這一次。”男人大手落在她頭頂,輕輕地揉,卻還是沒有讓步。
“我要你相信我。不要心急,讓我來救你哥哥。”
“可是我們真的快沒時間了,”江見月從他懷裏把頭擡起來,“我不想眼看着他死。”
她怎麽可能不心急?她了解過,等待合适的器官源是需要排隊的,有的人一排就是好幾年。之前教授都說了,江見君情況特殊,移植手術越快希望才越大。現在她又怎麽可能安心地看着他像那樣空等。
“不要這樣想。你先冷靜一點,好嗎?”陸在川一手捧住她的臉,低頭看着她的眼睛,低沉的嗓音終于是放軟了一些。
然而江見月躲開他手,從他臂彎的禁锢裏掙脫出來:“我就剩下這麽一個哥哥,沒辦法像你這麽冷靜。你又沒有哥哥,當然不會懂!”
她情緒有些激動,幾乎是大聲地脫口而出,說完自己也愣了愣。
她看見陸在川定定看着她的目光有一瞬間的凝滞,然後默默地從她臉上移開。
這時她心裏一擰,意識到自己剛才好像是說錯了話。
他怎麽會沒有哥哥?陸逾明就是他哥哥。他不僅有哥哥,還有爸爸媽媽爺爺以及陸家那一衆親緣。只不過那些人中,沒有一個像江見君愛她那樣愛過他。
而她自己雖然只剩下一個哥哥,卻有幸得到了整個世界上所有的寵愛。她知道他不曾擁有過來自親人的愛,就默認他什麽也不懂。她将自己的幸運,變成了在他面前的優越感,試圖以此壓制他。
“我……”她動了動嘴。但氣氛還僵着,道歉的話在嘴邊卻怎麽也說不出口。
這一晚他們都幾乎失控了,誰也不能讓誰退半步。也許不該再多說什麽。
江見月打開車門下了車,獨自往畫室的方向走去。
很快聽見身後有響動,她止步微微側頭,餘光中瞥見陸在川扔下了車子,步行跟着她。
她刻意忍着不回頭看,默默繼續往前走。身後的腳步聲一直跟着,不遠離也不靠近,只是讓她知道他一直在。
冬夜的風夾雜幾星雪花吹在她臉上,冷也不冷。路旁有燈閃閃爍爍,黑也不黑。
回到畫室,陸在川并沒有跟上樓來。她站在落地窗前,看到樓下男人的身影靜立了一會兒,然後轉身朝來的方向走去,慢慢地看不見了。
偌大的畫室裏亮着燈,恢複了以往安靜冷清的模樣。
只是還多了兩只小狗,一聽見人聲就争先恐後從窩裏跑出來,調皮地撲咬她褲腳。
好像在問她,怎麽今天一個人回來。
江見月蹲下來把小狗抱起,捧在懷裏親了親。
半晌,輕輕地對着它們說了聲“對不起”。
夜裏,江見月睜着眼睛躺在床上出神。手機放在枕頭邊,撥號界面上一直停留着一個河流圖标,但最終也沒有把那個電話撥出去。
後來實在睡不着,她就爬起來畫畫。
回國這些天一直操心家裏的事情,創作這一塊都荒廢了,現在拿起筆,面對空白的畫布完全沒有頭緒。
又或者說,她的畫中人已經出走。
她來到畫室儲藏間,将那幅先前被自己用布蓋了藏在深處的畫重新拆封,然後就那麽坐在它面前,久久地看着畫中人含笑的眼睛。
忽然覺得好像不僅是畫中這個男人,而就連她也已經把自己的一部分遺失在了這幅畫中,在當初那異國雨夜,燃燒的爐火裏。
所以現在的他們在看着對方時,才會覺得陌生。
一個人靜坐到天亮,她才支持不住睡過去。醒來後她沒有把這幅畫重新收起,而是擺在了最大的一座畫架上,安頓在畫室中間最醒目的位置。
她不知道為什麽自己之前一定要把它給藏起來。明明是她最好的作品,應該被展示在最中心的位置才對。
隔天,她又回了一趟家。倒不是去看江見君,而是去私下裏約見那位醫學教授,繼續詢問關于捐贈器官的事。
這件事她到現在已經下定了決心,認為無論如何這是救人最快的辦法。不過當然,她必須得偷偷行動,因為不光是陸在川,江見君本人也絕對不會同意接受她的捐贈。所以她央求教授替她全程保密。
出乎意料地,對方給出的答複竟是“現在已經沒這個必要了”。
江見月一聽這話心都涼了半截,還以為僅僅一天時間她哥的病情就惡化到最後階段,當場眼睛就紅了。
教授見狀連忙擺擺手,表示:“哦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我們已經找到合适的捐贈者,現在只需要等江先生自己這邊準備好,就可以去國外開始進行手術。”
“這麽快?”江見月一愣,都沒馬上反應過來。
随後她想起前一天晚上和陸在川在車裏,吵架後男人沉沉的那聲“相信我”。
“是他想的辦法?”她脫口問教授,然後看到對方似乎是欲言又止了一下,但并沒有回答。
顯然是被她猜對了。
江見月心情一瞬間極度複雜,說不清該不該高興。
總覺得,這并不是她最想要的結果。
不用想也知道,這件事不會那麽容易。
她讓他付出了太多,而他從來沒和她商量過。
告別教授後,她找到手機裏的河流圖标,撥出那個號碼。在等待時她突然意識到,她其實很少很少給他打電話,因為似乎在她需要時,他很自然地都在身邊。
只是這一次,這通電話沒能接通。她不知道他去哪了。
接下來的一整天她都聯系不上他。
天空整日沒有放晴。
第二天中午江見月被手機鈴聲吵醒,慌忙中接起來才聽出是陸逾明的聲音。
“我說,你接我電話就失望成這個樣子?”陸逾明明顯察覺出她情緒不對。
江見月懶得多解釋,直言問他什麽事。
“老爺子請吃飯。”陸逾明言簡意赅。
陸老爺子最近過九十大壽,今天打算提前和身邊比較親近的人擺個家宴,過幾天還有正式的壽宴。
江見月小時候在老爺子身邊待過,現在修繕江山明月坊又借了陸家的力,按理說這場家宴她必須去。但是她此刻實在提不起精神來,不想去。
“他……會去嗎?”沉默了幾秒,她問。
陸逾明:“誰?”
她又不說話了。
這時候陸逾明反應過來她是在問陸在川,語氣有些無奈道:“廢話,那小子現在可是老爺子的親孫子,敢不來?”
“哦!”江見月聞言立刻坐起身,走進浴室開始梳洗準備。
另一頭,陸逾明看着突然就挂斷的電話苦笑一下,然後撥出另一個號碼。
第三遍,終于接通了。
“有事?”手機裏傳來陸在川略帶疲憊的嗓音。
陸逾明:“老爺子請吃飯。”
另一頭默然無聲,很顯然有拒絕的意思。
半晌,才帶了點不耐煩地問:“她去麽?”
陸逾明:“……廢話!”
話音還沒落地,已經隐約聽到對面起床洗漱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