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初雪

初雪

袁意平攏上比往常厚不少的外袍,福至拉開門,進來一股冷風,夾了些雪。

“爺,今兒初雪…”

福至有些擔心地看他血色還沒恢複的臉。

袁意平擡手阻止他繼續說,擡腳跨過門檻,

“前兩天叫你給五皇子送的厚衣服,還有手爐,都送齊了沒有?”

“都送了,爺,雖沒見着五皇子,可我是親眼看着太醫院的宮女拿進去的。”

福至跟上他,又飛快轉身合上門。

兩人踩着淺淺的雪往前走,才剛穿過院門就被一個稍顯嚴厲的聲音喊住。

“你去哪裏?”

“風寒還未好全,拖着病體進宮成何體統?”

袁意平頓住,眉毛不快地顫一下,轉身彎腰朝那人鞠一躬,

“謝父親挂懷。”

“在府中調養了幾日,今早大夫說風寒已大好,不會傳染。”

袁相盯着他乖巧的發頂,兩只手背到身後,

“你此番進宮,是去見太子,還是去見那個郦國五皇子啊?”

“聽聞你那日從太醫院回來就染了風寒,”袁相冷哼一聲,

“你是我袁府長子,皇上信任你又給你鴻蒙閣掌事一職,你動不動就生個小病,誰還敢重用你!”

“我看你最近是越發沒分寸了!年歲越長,行事卻不如以前謹慎!”

這麽劈頭蓋臉一頓罵,袁意平卻像習慣了似的,表情沒有任何波瀾。

他還是彎着腰,沒有擡頭對上那老頭的眼睛,

“父親教誨得是。”

“兒子日後必定小心照料身體,不讓皇上擔憂。”

袁相被他淡定的語氣噎得無話可講,只能重重嘆一聲氣表達不滿,

“還有,郦國那一幫小厮丫鬟還留在我袁府像什麽樣子。”

“他們有自己的主子,伺候不了那便打發回郦國去,搞得我堂堂一個相府什麽人都有,烏煙瘴氣!”

袁意平點頭,像一個不帶感情回話的人,

“父親說的是。”

“只是郦國皇子的婚事皇上交給兒子籌辦,郦國與大夏又有許多婚俗差異,兒子還需留一些得力的郦國人才是。”

袁相覺得他說得有些道理,這次嘆氣的力道輕了不少,語氣也緩了過來,

“也罷,你就留一些個你覺得用得上的。”

“郦國皇子這婚事,雖是皇上任命,你也不用過分在意,畢竟是他國。”

“當下最重要還是你太子伴讀的身份,和鴻蒙閣的瑣事。”

袁意平直起身,“是。”

那袁相掃他一眼,踩着雪走了。

袁意平等他過去才側過臉看他威嚴的背影,

“福至。”

“照父親說的,讓那些小厮丫鬟搬去府外,要回郦國的就回去,不回的便留下。”

“但是清明…”袁意平微微眯起眼睛,身上終于又多了往常那一股子淩厲,

“必須留着。”

“看好她。”

福至應一聲。

袁意平擡起頭,用鼻梁接住幾粒雪,

“切勿打草驚蛇。”

“想來…她也不會現在就走。”

——————

“這都幾天了啊!”

“面都見不着,要急死人嗎!”

甘如樂站在太醫院前,死死盯着裏面那扇緊閉的房門。

走來走去的太監宮女端着藥材,還有些太醫在拾撿曬幹的什麽東西。

突然,他的目光鎖在一個熟悉的背影上。

那人披一身厚的長袍,正在和太醫院伺候五皇子最勤快的宮女說着什麽。

“怎麽他就能進去!!!”

甘如樂氣得龇牙咧嘴,後面的阿平見勢不妙要去扯他袖子,他卻早竄了進去。

“回袁大人,五皇子這幾日不愛見人,連奴婢們都是伺候完就被趕出來,不敢在房裏多留的。”

“這幾日用膳前,五皇子一定要奴婢們拿銀針驗了才吃,吃得也不多。”

袁意平呼吸重一點,像是在嘆氣,

“銀針驗毒原是你們的職責。”

“以後哪怕五皇子不驗,你也要驗,若是飯食出了什麽事,唯你是問。”

那宮女以為他不高興語氣才這麽嚴肅,有點吓到,趕忙說,

“是,奴婢遵命。”

“這幾日五皇子雖避着人,可每次見到奴婢都要問起大人您。”

“可見五皇子心裏,當真挂念大人,感念大人的照顧…”

袁意平的表情果然放緩了些,眼睛也微微擡起來望向那扇房門,

“那你便去同他說,我來看他了。”

那宮女正擡腳要走,就被一道聲音喊住,

“等等!”

契國太子大步跑過來,後面追個小厮和一個愁容滿面的宮女。

“是,是我疏忽了…”

那跑來的宮女給這個大宮女道歉,似乎是在為了放甘如樂進來認錯。

那大宮女向甘如樂行個禮,

“這幾日五皇子身體不适,還請袁大人和契…”

她是站在房門口的臺階上說的,哪成想剛說到“袁公兒”三個字,那房門就“嚯”一聲開了。

衆人的目光集中在門後,見那少年頂着一張慘白的面龐,目光卻炯炯,率先落在袁意平身上一彈。

初雪,久違的公子,鑽進來的冷風。

而後他微微移開目光,在看到甘如樂的時候眼睛黯下來,徹底變回了那個弱不禁風的病人。

“怎麽瘦了這樣多!”

甘如樂大喊一句,三步并作兩步邁上臺階抓住那小皇子的手,喃喃,

“手也這樣涼….”

“你們怎麽伺候的!!啊!”

他轉過頭惡狠狠掃那些宮女太監一眼,

“這就是你們大夏待客的禮數嗎!”

宮女太監們跪了一地,沒人敢作聲。

這時有人踩着雪向前一步,對地上那大宮女說,

“袁府不是送了衣服和手爐,這雪下得急,還不快去拿過來?”

那宮女跑了,甘如樂的視線刀一樣轉過來擦在袁意平臉上。

意思是讓他走。

而甘如樂身後也有一道目光,帶着藏不住的期盼和委屈打在心上。

意思是讓他留。

袁意平低下頭,往前一步,

“五皇子生病,照顧不周,是太醫院失職,小可自然要給二位賠罪。”

他說完就直起身,毫不猶豫走到房門前,一只手扶上門框。

“外面冷,五皇子快進屋。”

那小皇子卻一動沒動,就這樣擡頭看着他。

一別多日,一眼萬年。

那顆因為害怕而止不住顫抖的心,也在這初雪之日和公子重逢,有了依托。

———————

“你跟着進來做什麽?”

袁意平合上門,一轉身就看到甘如樂兇神惡煞的臉,

“還不出去!我和五皇子要說話。”

袁意平還沒開口,被甘如樂扶到軟榻上的小皇子就說,

“是我叫他來的。”

“原想着同他商量一下婚事,既然殿下來了,正好一起。”

這下,甘如樂倒成了不該來的,沒話好說了,悻悻在軟榻另一邊坐下。

“五皇子身子如何?婚期….”甘如樂咳兩聲。

“契國太子,五皇子病體初愈,秋冬過渡又着了風寒,只怕…”

袁意平着急插一句嘴,軟榻上的小皇子卻猛地擡手阻止他繼續,

“婚期不用再推了。”

“推了那麽多次,不能再遲了。”

“我和殿下也不好…”莊弦琰眼睫毛顫兩下,袁意平看得莫名心疼,

“在大夏叨擾太久。”

“皇上許我一個小小側檀在大夏與殿下成婚,已是無上光榮。”

袁意平沒再說什麽,胸口卻一下子堵得慌,好像塞了幾塊比屋頂還高的石頭。

這皇子是認命了。

可莫名其妙,他竟不願他就這樣認命。

那個雨天他明明說,明明說不想去契國,明明說他另有所愛….

就在這時,那皇子拉開矮桌的抽屜,抽出一張紙展開,

“婚服的式樣我選好了。”

“殿下可以成許多次婚,而我只有這一次。”

“還望殿下給我幾分薄面,成全我。”

“許我穿我想穿的衣服。”

莊弦琰的語氣很平淡,聽不出傷心,可聽着的兩個人卻眉頭緊皺。

甘如樂伸出手,輕輕蓋在莊弦琰手背上,

“五皇子,你可有心事?”

“若你身子撐不住,不必勉強自己。”

“在大夏再養養,皇上通人情,想來會應允。”

莊弦琰扯起嘴角笑一下,搖搖頭,乖巧得不像他,

“無妨。”

“殿下,我昨兒沒睡好,又有些困了。”

甘如樂輕嘆一聲,手指下意識扣緊,袁意平就這麽看着他又攥了一會兒這小皇子的手。

攥手算什麽,以後莊弦琰整個人都是他的…

胸口堵着的石頭又大一分,還分出好多細碎,把血管也紮了個遍。

“往後你再有什麽心願,盡管同我說。”

“就是把王母娘娘請來給我們證婚,我也去請。”

甘如樂信誓旦旦看着他,終于松開手站起身,

“那你先歇着,我下次再來瞧你。”

他說完,把桌上的紙折好遞給袁意平,語氣不容置疑,

“婚服就照着這個做,不許有半點差錯。”

袁意平盯着那張懸在空中的紙,最後還是忍着全身的難受把紙接了過來。

這場婚事,直到現在方才有了實感。

可甘如樂轉身要出去,他也沒理由再留。

他把紙折好塞進袖管,控制自己不去看那小皇子黯淡的眼。

身子轉過去,跟着甘如樂的步子往門口邁了一步,衣袖卻猛地被人扯住。

心髒劇烈震顫一下,袁意平回過頭,那小皇子與此同時收了手。

收了手,眼睛卻擡起來看着他,一點也不願意放開。

堅強破碎,紅彤彤都是痛苦的鱗片。

袁意平被他的痛苦抓着挪不開眼,這一瞬間于他們而言就是一年。

但小皇子沒理由抓他的衣袖。

他也沒理由坦然留在這個房間。

袁意平合上眼睛。

在甘如樂發現之前,他毅然轉回了頭。

可嘴唇卻一張一合,又用那一句“等我”将某一個下午的旖旎重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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