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致遠
致遠
“拿酒來。”
莊弦琰跟着池熙元穿過層層疊疊的屏風,看着那太子招手,就有宮女端着酒壺上來。
宮女把酒壺酒杯放在矮桌上,那太子趕走了啓明殿的所有人,只留了莊弦琰一個。
“你不是千杯不醉嗎。”池熙元笑一下,倒了滿滿一杯酒,然後把酒杯對着莊弦琰舉起來。
莊弦琰走上去,雙手接過酒杯,彎下的腰擡起來。
池熙元指了指軟榻另一邊,讓他坐,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驸馬死了,姑姑很傷心。飯都吃不下了。一點都吃不下。”
“我只能看着她哭。什麽也做不了。”
池熙元一飲而盡,猛地把杯子磕在桌面,眼睛裏霎時蓄了一條河,
“其他人可以不懂我,可袁意平不行。”
“我父皇除了學業便不管我,我母後一個月只見我一次。”
“別人看我是高高在上的太子….”那條河破開,眼淚鋒利劃在臉上,
“可我根本不該出生….”
“在這吃人不見血的深宮裏,從小到大,我只有姑姑和袁意平。”
莊弦琰低下頭,握着酒杯的手指收緊,而後将酒杯送到嘴邊一飲而盡。
“姑姑愛驸馬,我何嘗不知道。”
池熙元閉上眼睛,眼淚瓢潑大雨一樣糊了一臉,
“可我還是忍不住恨他,恨他搶走姑姑。”
“讓他留在這宮裏,已是我對他的最大容忍。”
“如今他死了,卻徹底,徹底!”
他倏地錘一下桌面,眼睛張開,眼淚卻更洶湧,
“把我的姑姑帶走了….”
“她的魂,她的心…我坐在她旁邊,她竟看都不看我一眼。”
莊弦琰拿起酒壺給他倒酒,只倒了半杯。
給自己,卻倒滿。
“袁意平應該要懂我,他應該明白姑姑受這些苦,我也得跟着受。”
“我吃不下,我滿腦子都是讓姑姑重新笑一笑。”
池熙元直直盯着前面那些屏風,手卻摸到桌子上抓起酒杯,又飲盡,
“可他只知道勸我吃東西,一遍遍把那些令人作嘔的東西往我跟前送….”
“他理應和我一樣難受,理應茶飯不思,可他做這些該死的事,仗着我不殺他便胡作非為!”
“他最該死!!”
眼看着那太子紅了眼,莊弦琰的眼眶也倏地冒出一條河。
“太子殿下。”
“這些話他聽了會難過的。”
池熙元呼吸一滞,胸口劇烈起伏着側過頭,正對上那小皇子盛着眼淚的眼睛。
“這麽多年,殿下遇到任何事,首當其沖陪在殿下身邊的都是他,不是嗎。”
“他不說,殿下又怎知他不難過。”
“他是臣,在殿下面前,他很難。”
莊弦琰吸吸鼻子,嘴唇止不住發抖,
“曾經我也有一個這樣的朋友。”
“我說他該死,我讓他為我做這做那…”
“如今他死了,我卻沒有一天不想用我所有的東西換他回來。”
“殿下,”莊弦琰猛地伸手抓住池熙元的手背,眼珠溢着痛苦顫動,這次換他淚如雨下,
“這些話別再對他說了,好嗎。”
“殿下不想吃就不吃,可他頂着掉腦袋的罪也要送到殿下跟前…”
“他這麽在意殿下,殿下怎麽能讓他死呢…”
池熙元愣在原地,酒杯不知怎麽的翻了,骨碌碌滾到桌子邊緣,又恰巧停下。
他看着這哭得不像樣的小皇子。
明明是在給袁意平求情,卻像是在救他自己。
池熙元閉上眼睛,被他握着手背的那只手翻過來,緊緊握了回去。
“五皇子。”
他抖着聲音說,
“你今天,救了我一命。”
——————
從啓明殿出來的時候,大宮女上前給莊弦琰撐開了傘。
“別撐了。”
莊弦琰把她的手擋下來,往前一步進了雪幕裏。
這樣一路走回太醫院,別人就不知道他臉上是雪水還是淚水了。
最好的朋友死了。
最愛的人也不能相守。
生活難起來的時候,什麽壞事都聚到一起。
可世上不止他這樣,就連那高高在上的大夏太子都痛苦,他又憑什麽難過。
天冷的時候,眼淚是暖的,貼着鼻梁流進嘴裏,這小皇子走進太醫院,那公子站在房門口擡起頭。
他們對視,小皇子倏地停住腳步,看着那公子皺眉,快步走下臺階。
在與他一步之隔的地方停下。
“怎麽不給五皇子撐傘!”
袁意平怒視着後面的大宮女,扯了莊弦琰的袖子就往裏走。
莊弦琰踉踉跄跄跟着他,感受他的手隔着衣袖傳過來的溫暖,越發想牽他的手。
可衆目睽睽之下,他們之間有條跨不過去的線。
“你終于肯來看我了。”
莊弦琰被他拉着在軟榻上坐下,閉上眼睛。
袁意平從懷裏掏出手帕,仔細在他頭上擦着,不說話。
“我明白太子殿下為什麽在意你了。”
“如果我是他,我會比他還要瘋狂。”
莊弦琰還是閉着眼睛。
看起來是一只乖巧的小鹿,說出來的話卻風暴一樣撞着心扉。
袁意平手指顫一下,捏緊那塊手帕。
想收手的時候,那小皇子竟然猛地抓住他的手腕,睜着眼睛目光深不見底,
“可是我現在也放不開你,怎麽辦。”
“袁意平,你真的太容易讓人想依靠了。”
袁意平對上他的眼睛,渾身的神經都繃在一起。
那被他壓下去的情緒又上升上升,萬千種結局在他腦中翻滾,可沒有一個是他們都存活。
他想收回胳膊,胳膊卻被小皇子扯着,他沒有力氣。
最後手臂彎下去,手帕落在小皇子臉上替他擦幹淨雪水和眼淚。
“驸馬爺薨逝,宮內行喪儀,不宜再辦紅事。”
“婚期推遲,我已派人去郦國和契國通報,靜候二國商議。”
“五皇子也許再過一段時日便可以離宮,在契國辦婚禮。”
袁意平收回手帕,疊好放在桌上。
這次那小皇子沒再去扯他的袖子,也移開了視線。
“你一定要這樣公事公辦跟我說話。”
莊弦琰手放到桌子上,抓住那塊手帕,
“沒關系。”
“哪怕在你心裏我比不過太子…”
“在大夏宮裏能看見你的這段日子,也是我餘生中最快樂的。”
“你不見我,”莊弦琰側過頭來,目光重重砸在袁意平臉上,
“我就想盡辦法去見你。”
躲不過,逃不脫。
愛得瘋狂,走得幹淨。
袁意平走出門的時候,風送了幾粒雪貼在面中。
福至彎腰,“爺,太子殿下方才差人送了幾匹雲錦過來,說今天爺跪下的時候衣服濕了。”
“派人照着五皇子婚服的尺寸裁好,送來太醫院。”
袁意平瞄一眼放在門邊的炭盆,把那大宮女叫過來,
“炭不夠了,加點。”
“以後無論五皇子說什麽,傘都要撐着。”
而後他擡頭,看着厚重的雪幕。
他之所以想躲,不過是因為離別與他而言,同樣鑽心剜骨。
思之痛,念之切。
愛得隐忍,埋在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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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清明招了。”
“毒是她下的。”
福至進門,揮手叫磨墨的小厮下去,自己站到袁意平旁邊給他磨起墨來。
袁意平放下筆,看着書案,
“查清楚為什麽沒有。”
福至搖頭,
“不肯說。”
袁意平終于擡起頭,看着緊閉的大門深吸一口氣。
而後他兩只手撐着桌面站起身,
“去看看。”
福至點頭,畢恭畢敬退開幾步給他讓出一條路,而後緊跟着袁意平去了柴房。
清明兩只手被鐵鏈拴在牆上,臉青一塊紫一塊。
袁意平跨進門檻,低頭看着她。
她臉上的傷讓他想起那夜小皇子在他懷裏逐漸消失的體溫。
還有鐘聲響起的時候,那皇子捂着耳朵,嘴裏說的那句“他們要殺我”。
“是誰指使的。”
袁意平兩手背在身後,
“你只是一個丫鬟,五皇子又心性善良,斷不會叫你無端升起殺他的念頭。”
“在湖心殺他的人,和你也是一夥吧。”
清明不看他,也不回答。
袁意平于是轉頭看着福至,
“去把炭盆拿過來。”
“燒得越燙越好。”
清明臉上閃過一絲慌張,那炭盆滋滋作響端過來的時候,她終于擡起頭。
袁意平把炭盆踢到她面前,蹲下身,目光前所未有的狠厲,
“他不過十六歲,你還真是下得了手。”
“我聽說你跟了他很多年。”
“你沒有良心,我也可以沒有。”
他夾起一塊燒得火紅的炭,微微眯起眼睛,
“你不說,我就讓你生不如死。”
“把你從閻王殿門前扒回來,我也要知道是誰。”
清明咬緊下唇,死死盯着那塊燒紅的炭,而後轉過來盯着他,
“你和五皇子才認識沒多久,為什麽對他的事情那麽執着。”
“他哪怕現在不死,也活不到去契國。”
“就算去了契國,他也活不久。”
袁意平眼神中驟然冒出火花,那塊炭好像直接進了他眼底。
接下來說出的話,一字一句,咬牙切齒。
“到底是誰這麽想要他的命。”
“要從郦國一路追到大夏,以後還要去契國。”
“他做了什麽你們要這樣對他!”
他說着,手裏的炭猛地砸到地上,碎成好幾瓣。
有些掉到清明跪着的膝蓋前,有的火星撲簌到他的鞋面,可他渾然不覺。
“知道這些你又能做什麽呢?”
清明出奇地執拗,這方面和那小皇子像得很。
衣領被用力揪住,前面那人變成一頭快要發狂的野獸,瞪着紅眼睛說,
“你們要他死…”
“我要他活。”
“只要我在一天,我就要他一世平安,萬事順遂。”
“為了這個,我什麽都做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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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嚏!”
莊弦琰打個噴嚏,揉揉鼻子。
“五皇子可是冷着了?奴婢給您拿那件大氅去…”
在旁邊守着的大宮女急着要走,就有一個小太監進來,手裏端着什麽東西。
莊弦琰伸着脖子去瞧,
“這是什麽?”
“回五皇子,”那小太監彎着腰,“是袁大人送來的衣服,說是按着五皇子的尺寸裁好的,上好的雲錦。”
莊弦琰起身走過去,手卻抓起一個小玩意兒,
“那這個呢?”
“回五皇子,這是袁大人送來的香包。”
“袁大人說五皇子聞了這個味道心安,望五皇子保重身體。”
莊弦琰把香包放鼻子跟前。
是蘇合香。
他把香包揣在懷裏緊緊攥着,隔着窗紙看外面的月。
卻不知此時袁府的公子,正瞪着通紅的眼睛拿着燒紅的炭。
他懷裏的寧靜致遠,踩着袁意平隐忍渴求的願望。
不奢快樂,但要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