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貪心

貪心

袁意平放下經書,起身,打開殿門。

福至在外面等着,看見他出來了轉身。

“爺。”

“婚服奴才親手交給五皇子了。”

袁意平點頭,眼皮沉重地合上,

“他說什麽沒有。”

福至搖頭,“五皇子什麽也沒說。”

“只問了一句爺在哪裏。”

袁意平閉着眼睛,睫毛卻開始控制不住地發抖。

這是莊弦琰到大夏以來,他們第一次那麽長時間沒見。

他知道那小皇子難受。

其實他也快熬不住了。

“他知道要去契國成親了嗎。”

“爺,前兩天使臣就回來了,想來已經知會五皇子了。”

袁意平點頭,沒繼續說什麽,轉身回了大殿。

重新捧起經書跪在地上的時候,胸口卻痛得喘不過氣來。

七公主死了。

契國卻要在這個時候把莊弦琰接走。

那個萬全之策在攪成一團的思緒中找不見影,分別卻越來越近。

那小皇子說着要纏着他,現在也不纏了。

其實他多希望哪一天他打開殿門的時候,能看到他。

胸口還在鈍痛,他痛恨手上的經書,痛恨拴住他的腳铐,痛恨他是相府長子的身份,痛恨除了小皇子的一切。

也痛恨自己對莊弦琰見不得光的渴求。

突然,殿門被什麽人輕輕敲着。

一下一下,輕的,急促的,像那小皇子看他的眼睛,帶着壓抑的瘋狂和懦弱。

袁意平猛地起身,“咣”一下拉開殿門,眼睜睜看着那瘦弱的身軀,一身白衣站在大殿門前。

是他的小皇子。

胸口的痛統統轉成把他摟緊懷裏的欲望,可手擡了起來又垂下去。

“袁意平。”

那小皇子喚他一聲,朝他走近。

袁意平瞳孔裏的人間開始搖晃,他擡手讓周圍的人都下去,長階的盡頭于是只留了他們兩個人。

“我要去契國了。”

“我不該來的,我知道來了也沒用。”

“可是我看着那件婚服,”小皇子垂下視線,眼眶霎時紅了一半,“我就想起以後都見不到你了。”

“我無論如何都想來見你,來見你最後一面。”

那小皇子伸手,這次還是扯住他的衣袖,

“但我又貪心,還想再見你久一點,不是在這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宮裏,想看湖,想看天,和你。”

“以後都見不到了,你要是不答應我,你當真沒一點良心。”

小皇子擡頭對上他的眼睛,突然哭得歇斯底裏。

瞳孔裏的人間徹底崩塌,思緒也炸開。

袁意平伸手把他摟緊,下巴枕在他的發頂。

“我去找你。”

“你再等我一次。”

小皇子的哭聲都埋在他的胸膛裏,點點頭,手揪着他的腰越箍越緊。

“袁意平。”

“我還想問你一個問題。”

“你…有沒有一點喜歡我。”

“我說的喜歡,是我對你的那種喜歡,不是心疼,不是可憐,不是….”

袁意平深吸一口氣,埋在雪地裏的盒子蠢蠢欲動,就要掀翻土壤。

他閉上眼睛,過了很久才說,

“君子若論心…”

“則人無完人。”

——————

莊如婕走進太醫院的時候,天剛剛黑。

再有兩天,莊弦琰就要啓程去契國了。

她來大夏這一趟算是白費功夫,可她從來沒甘心過。

好容易進一次宮,有些話她想和莊弦琰說清楚。

“六公主。”服侍莊弦琰的大宮女迎過來行個禮,

“六公主見諒,五皇子和袁大人出去了。”

莊如婕嘴角揚起來笑一下,“皇兄這是去哪了?”

“許是五皇子快去契國了,袁大人便帶他去宮外玩玩。”

“如此。”莊如婕的笑容很美,迷惑着人的和善,“可我也想看看皇兄,我在太醫院等他回來吧。”

大宮女點頭,“那便請六公主移步房裏吧,外面風大。”

莊如婕于是跟上她進了房間,在軟榻坐下。

大宮女出去沏茶,莊如婕的視線卻落在衣櫃的那件大紅婚服上。

她走過去,一只手輕輕撫上,在袖口流連。

這麽好的布料,那相府少爺當真花了心思。

手垂下來的時候碰到什麽,咣一下掉了一本書。

莊如婕把書撿起來,大宮女這時端着茶進來了。

她肩膀輕顫一下,卻沒放開書,臉上又挂起那個人畜無害的笑容。

大宮女看到她手上的書,笑笑,一邊給她沏茶,

“這書五皇子極愛惜,奴婢總是看到五皇子癡迷地看呢。”

莊如婕翻開書頁,仔細看着上面的圖畫,

“這書當真奇怪,全是花裏胡哨的圖案,倒一個字沒有。”

大宮女點頭,“五皇子小孩子心性,就喜歡這些東西。”

莊如婕把書頁合上,端起桌上的茶喝一口,

“聽聞近兒宮裏又出大事了。”

“七公主薨逝,宮裏喪儀如何?”

大宮女嘆口氣,愁色挂上眉心,

“喪儀倒不說什麽,最愁人的是太子殿下,連着十日不見人,就算見着人了也不說話,一開口便是神神叨叨的。”

“我聽聞皇兄與太子殿下平日裏也是有話說的,怎麽太子殿下連皇兄都不見?”

大宮女搖頭,“殿下與五皇子先前親近,總是在東宮說話的,這些日子殿下心緒失常,就遠些了。”

“奴婢覺得這對五皇子來說倒是好事,如今與殿下有關的事可都是掉腦袋的。”

“五皇子還是早些去契國為好。”

莊如婕眉毛輕輕挑一下,端起茶杯又放到嘴邊,卻沒喝,直勾勾盯着那宮女,

“你說…太子殿下心緒失常?”

大宮女壓低聲音,“據說羅公公去外面請道士進宮驅邪了,估着還有個一兩天就進宮。”

莊如婕若有所思點點頭,視線垂下來落在膝蓋的書上,

“如此。”

她嘴角突然揚起來,一只手緩緩摸着書封。

“皇兄一時半會回不來。”

“那我便先回去了。”

大宮女看着這公主站起身,連忙退開,

“是。”

不知道為什麽,她總覺得這公主走出去的時候比進來的時候要意氣風發許多。

而那本書放在桌面上,被窗外進來的風吹起一個角。

外面烏壓壓一聲,今晚怕是又要下雨了。

—————

“船家,租你一條船,我們搖去湖心。”

袁意平掏出錢袋,這次沒有福至跟着。

那船家收下錢,擡頭看看天,

“兩位爺小心着點,我看這天啊又要下雨了。”

“謝船家。”

袁意平點點頭,身子微微往後撤,他身後便有一個生得眉清目秀的小公子走出來,被他護着上了船。

袁意平彎腰拿起槳,那小公子藏在船篷裏,大眼睛在竹條之間看着船離岸邊越來越遠。

這一次湖上沒有花燈,湖心沒有花魁的船,岸邊也沒有一圈起哄的人。

湖上只有他們這一艘船,不大不小裝着他們兩個人。

莊弦琰深深看着袁意平的背影。

剛來的時候他有康有寧,有那個沒心沒肺的性子,可現在他只有一顆被磨得千瘡百孔的心,和愛而不得的心上人。

太陽徹底落下去了,天黑下來,将他們藏在湖心。

袁意平放下槳,彎腰進了船篷,在莊弦琰對面坐下。

莊弦琰兩只手絞在一起,不看他,

“那夜要不是你救我,世上就沒有莊弦琰這個人了。”

“可惜你即便救了我,也不能救我一生一世。”

“在大夏的日子有你護着,我該知足了。”

袁意平沒說話,卻學他把兩只手絞在一起。

他原以為這小皇子沒那麽容易知足,因為他總是任性,待在哪裏,哪裏的房梁就要穿一個孔。

可這小皇子卻懂事得很,活得比誰都小心謹慎。

就像牆縫裏的牽牛小心求生,晚上便縮起花苞怕人發現,可開放的時候沒人能移開眼睛。

“我要去契國了。”

莊弦琰說着站起身,走到船篷邊一只手撐着,

“這輩子來大夏一趟,多少苦有你陪着,也都捱過去了。”

“我該報答你,可我每次看着你的時候,卻總是想從你身上拿走更多。”

袁意平擡眸,看着那小皇子回頭望過來,目光帶着疼痛撫在臉上,眼波微蕩,

“我從一開始想要你的陪伴,變成想要你一見我就笑,想要你眼裏只看得見我,想要你整個人。”

“瘋了一樣想把你從你的過去裏扯出來,想讓你和我一起進這泥沼…”

“我沒法呼吸的時候,只要抓着你,也不怕了。”

血絲帶着占有欲爬上眼睛,心髒卻一遍遍被現實打垮,占有欲沒了,只剩一灘力不從心,愛而不得。

莊弦琰死死抓着船篷,嘴角難看地揚起來,

“你是恩人,你說,我這樣的拖油瓶,該怎麽還你。”

眼淚掉下來映着湖面的微光,在臉上漂亮的一行。

“不用還。”

夜色太暗,莊弦琰沒看到袁意平的鼻尖紅了,只看他緊緊攥着拳頭和他對視。

“五皇子,你平安,就是不辜負我救你一命。”

船篷上方傳來微弱的聲響,是下雨了。

莊弦琰彎腰鑽進船篷裏,卻沒坐在袁意平對面。

他環住袁意平脖子,知道這是最後一次。

袁意平沒躲,兩只手擡起來遠遠護着他的腰,他卻沒看到,只顧把頭埋在袁意平肩膀,放肆把眼淚擦在他身上。

“老天爺把我們帶到這裏,我們就到這裏了。”

“以後你還是袁意平,我還是莊弦琰。”

袁意平的手落下來,箍到腰上。

袁意平沒回答,莊弦琰也沒看到他眼眶的晶亮。

船身微微搖晃,大雨溜進船篷打着兩人的肩膀。

小皇子哭得周身都在顫抖。

袁意平摟着他,放不了手。

他沒和這小皇子說,他從來不信天命。

就是老天爺讓他們只到這裏,他也要想方設法續這小皇子的命。

就是搶婚,他也絕不讓他離開大夏這個地界,和他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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