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言輕

言輕

下船的時候雨很大,袁意平找船家借了一把傘,兩個人在傘底一路沿着街道往宮裏去。

莊弦琰緊緊貼着他的胳膊,一只手在底下有意無意觸碰他的指尖。

不舍在一次次觸碰中粘連。

袁意平想和他說不會放他走,可不能說。

突然前面傳來很大一陣響動,混雜着兵器的聲音。

“讓開!”

“你過來看看!”

官府為什麽查人。

袁意平皺眉,那小皇子下意識抓他的衣袖。

為首的那官兵看過來,視線先是在袁意平身上一彈,然後重重落在他旁邊那少年臉上,

“找到了!!!”

他吼一句,便有十幾個官兵拿着長槍跑過來,将二人圍住。

袁意平眉頭壓下來,一只手把那小皇子拖到身後,胳膊擋在他身上護着。

“這是郦國五皇子,你們要做什麽。”

“回袁大人,小的們也是奉命行事,要抓的人正是郦國五皇子。”

為首那人微微彎腰,對袁意平很恭敬的樣子,

“袁大人,這皇子蓄意謀害太子,羅公公下令帶回慎刑司嚴查。”

謀害太子…慎刑司….

袁意平的手指收緊,抓住那小皇子,目光狠戾起來,

“我袁意平以性命擔保,他絕無可能謀害太子!”

“你們拿不出證據,不能平白無故抓人。”

“有什麽話,待我去和羅公公說。”

為首那人似乎開始不耐煩,緊緊看着他護在那皇子的胳膊,

“他謀害太子的邪書都找到了,況且官家抓人是奉羅公公之命。”

“袁大人難道要為了這皇子,壞了這麽多年和太子殿下的情誼不成?”

“這皇子若是沒罪,慎刑司自會放人….”

“不行!!!”袁意平大吼一聲,瞪着布滿血絲的眼睛直勾勾望着那個人,“慎刑司那種地方是他能去的嗎!”

“你們要抓人,就帶着公文去我相府抓。”

“今日除非從我袁意平屍體上踏過去,否則別想帶他走!”

為首那人為難地撓撓腦袋,又看一眼縮在袁意平身後那少年清澈的眼睛,最後嘆一口氣。

“對不住了,袁大人。”

“這是公務,旁的話大人與羅公公說去吧。”

“帶走!”

那人一擡手,袁意平手裏的傘就驟然落地。

他帶着那小皇子往後退一步,抓着小皇子的手始終沒松過。

眼睛蟄伏的猛獸一樣瞪着那些官兵。

有些人別看着平時敬他一分,真到了時候,還是人微言輕。

“袁意平…”莊弦琰抓着他的手抖得厲害,聲音也小。

袁意平回頭,這才看到那小皇子被雨淋着,衣衫死死貼在身上,瘦弱得很。

他點點頭,胳膊早就酸了,卻一刻也沒從那小皇子身上挪開。

“我不要你死…我不要…”

那小皇子哭着搖頭。

“幹嘛啊,一起上啊!”

為首那人又吼一句,舉着長槍的官兵就上來了。

袁意平彎腰撿起地上的傘。

可這把傘和長槍比起來,簡直不堪一擊。

這是一場必敗的仗。

袁意平深吸一口氣,一腳踢開一個跑過來的官兵,那小皇子抓着他的手卻突然松開了。

他猛地回頭,心髒跟着蹦出來,就看到一個戴着鬥笠的蒙面人一只手拖着那皇子,另一只手抓着劍利落削到一個官兵身上。

“五皇子!!”

袁意平大喊一聲要去抓,那蒙面人卻趁官兵大叫的時候把人一夾,鑽出包圍圈跑走了。

“袁意平——!”

那皇子朝他伸出手,可胸腔被夾着,很快沒有了聲音。

那蒙面人跑得很快,一下子消失在長街盡頭。

“幹嘛!追啊!!!”

為首那人跑過去,其他官兵也跟上了。

只有袁意平留在原地,胸腔一起一伏喘着粗氣。

那蒙面人是來救莊弦琰的。

這是他和那蒙面人短短對視一眼,唯一看出來的東西。

而後他淋着雨瘋了一樣往反方向跑,面前的皇宮依舊宏偉,卻在雨中冒着森氣。

這皇子第一次脫離他的掌控,痛苦一下子沿着神經發散到身體各地。

他雙腿無力,剛才護着小皇子的胳膊也微微發抖。

可他沒有停,他必須見到羅公公。

在心裏說了一萬遍要護他,可如今莊弦琰還沒離開大夏,他手裏就真真切切握着那小皇子的命。

——————

腳磕到地面有些疼,莊弦琰聽着那些官兵的腳步聲,腿突然有了力氣,踩着地面跟着跑起來。

那蒙面人輕松了一些,從夾他的胸腔變成拖住他的胳膊,跑得比方才快了。

莊弦琰一邊不要命地跑,一邊看他的背影。

那鬥笠下面的長發飄飄揚揚,一下子有了另一個少年的影子。

“五皇子。日上三竿了。”少年在窗邊喚他。

“五皇子!”少年在靶場喚他。

“走!”少年埋在黑衣人中,回頭看他。

淚水混着雨水模糊眼眶,蒙面人拖着他胳膊的手突然有了溫度。

下一刻他被拖進一條小巷,背直直貼在涼得可怕的牆壁上。

蒙面人扯起一塊蓋着箱子的布披到他身上,擡手示意他安靜,自己踩着箱子蹦上了樓。

莊弦琰蹲在地上,緊緊靠着箱子,身體不敢動卻止不住發抖。

好多人的腳步聲路過,他們沒拐進巷子裏。

空氣可怕地安靜一陣,唯有雨打大地的聲音在敲擊心房。

莊弦琰身體脫力,靠在那些箱子上。

他聽見那蒙面人跳下來,而後蓋在身上的布被人掀開。

他擡眸,對上蒙面人鬥笠底下的眼睛。

剛想說什麽,那蒙面人就将他一把拉了起來,攥着他的腰跳上二樓。

熟悉的感覺又侵蝕心房,那人的手連放在他腰間的位置都一模一樣。

兩人踩在二樓的屋檐上,莊弦琰猛地扯住蒙面人的衣袖,

“康有寧…康有寧…”

“一定是你,一定是你!!!”

那蒙面人頓一下,沒有回頭。

“康有寧,你回來了,你….”

“你說句話啊….”

莊弦琰死死攥着他的衣袖,語氣像是命令又像是在示弱。

可那蒙面人一動沒動。

就在這時,二樓房間的窗戶被猛地拉開,一個女人的聲音響起,

“誰在外面?”

莊弦琰倒吸一口氣,心髒跳到嗓子眼,轉過頭卻對上一雙熟悉的眼睛。

是時月。

“五皇子?”

時月看着他,有些驚訝,卻壓低了聲音。

那蒙面人看時月一眼,而後倏地掙脫莊弦琰的手跳到了對面的屋檐,很快沒了身影。

莊弦琰擡起一只手想喊他,可最後還是緊緊攥着拳,胸腔激烈顫抖,生生把情緒刀子一樣吞下。

“五皇子怎麽在這兒,還下着雨…快,危險…”

時月披了件衣服就跑出來,隔着欄杆朝他伸出手,

“五皇子若信我,有話進來說。”

莊弦琰轉過身看着她,而後握住了她的手。

跨過欄杆他才發現自己已經渾身濕透了。

沒有袁意平。

他好冷。

時月合上門,連忙塞了一個手爐到他懷裏,去衣櫃随便抽出幾件衣服,

“五皇子若不嫌棄…這些衣服也比濕着好。”

“大冬天的,這樣下去染上風寒就難受了。”

莊弦琰看着她手上的衣服,感受到這房間裏和外面截然不同的暖意,突然蹲在地上就捂住臉哭了起來。

隐忍着,卻聲嘶力竭。

——————

大雨滂沱,人人避之不及,卻有一個公子在雨中穿行。

一身昂貴的黑衣,身旁卻沒有小厮。

他跑得很快,可路實在太長。

無論多高貴的身份在這莊嚴之地,也細如蝼蟻。

那公子在宮女太監們一次次回望中跑到祁承殿前的長階,撩起濕透的衣擺就往上。

羅祥看到他的時候,他的鬓發死死貼在臉上,素日沉穩的眼睛也被雨淋着只能睜開一半。

“袁公兒怎的來這兒了。”

“下着大雨的,袁公兒這樣狼狽,不宜面聖啊。”

羅祥說着驚訝的話,表情卻不驚訝,像是早知他要來。

袁意平喘着粗氣擡頭看他,放下自己的衣擺,

“羅公公,我不是來見皇上的。”

“我要找的正是公公。”

羅祥微微眯起眼睛,就這樣看着他站在雨中,不曾請他進來避雨。

“袁公兒可是為着五皇子的事?”

“若為此事,大可不必多說。”

羅祥笑一下,甩甩手上的拂塵,

“奴家不過是聽到一些傳聞,說五皇子有一本書,許和太子近日的失神有關。”

“羅公公!”袁意平撲通一聲跪下,眉毛揪在一起,“五皇子是郦國人,又年幼心善,斷沒有加害太子殿下的道理!”

“哎喲袁公兒,你對老奴這一個太監跪什麽啊,你要跪的是天子,奴家可受不得。”

羅祥這麽說着,身板卻挺得很直,動都沒動一下。

落在袁意平臉上的眼神也意味深長,帶着前所未有的疏離。

“袁公兒素日與五皇子交好,自然是體會五皇子心思。”

“可當下之重,是讓太子恢複心神。”

“有任何一點線索,任何一個方法…老奴都會傾盡全力。”

羅祥微微眯起眼睛,“袁公兒也知道,皇上只得了這麽一個皇嗣。”

“老奴伺候過三任皇帝,從北國一路到大夏….萬萬不能叫大夏的天下和根基,斷在這裏。”

“袁公兒。”羅祥突然把拂塵交給旁邊的小太監,自己走一步下臺階,語重心長,

“老奴是看着太子和你長大的,這份君臣之情可沒有因為一個外人斷掉的道理。”

“羅公公…”袁意平痛苦地擡眼,看着這老人的白發也被雨淋濕。

“袁公兒是聰明人。”羅祥笑着扶他起來,“快別跪了。”

“這雨啊,”

羅祥擡頭,袁意平也跟着擡頭,

“世間無人幸免,可向來淋不到天子身上。”

“你明白了就回去吧。”

“那五皇子的消息你若知道,想來你也會選對的那條路。”

“可別叫大好前途…”羅祥拍他的肩,淋這麽一下也濕透了,“毀在這裏。”

“爺!!”

臺階下面傳來福至的聲音。

袁意平卻沒有回頭,站在原地看着那老公公一步一步走回祁承殿。

臉上不知是雨水還是無力的眼淚。

時至今日他才明白,他身上的所有身份,尊貴,都是皇上和太子給的。

他們哪一天不想給了,他就什麽都不是。

相府之子又怎樣,鴻蒙閣掌事又如何,他連一個小皇子都守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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