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楔子
水師鎮正逢煙雨時節。遠山終日籠罩在雲霧裏,濕淋淋的。像極了洪生方才拿來要我點評的水墨畫。真要我說,我是不耐煩搭理他的。我總認為這世上壓根就沒有不好的畫,只有不懂得欣賞的蠢人。就像這世上沒有醜的、笨的、懶的、壞的、惡的。統統是只喜歡美的、聰明的、勤快的、好的、善良的那群庸人們不懂得欣賞。更不需要他人指點批評。
然而洪生畢竟還小,礙于他暗含天真的期冀眼神,我無法将腦子裏的想法赤裸裸地一并噴出。但也不甘心一言不發。于是将那畫天花亂墜地誇了一通,誇到他不好意思起來,紅着臉低着頭眼瞅着那畫,暗自琢磨:我畫的果真有這樣好?
我才不管他琢磨出什麽結論呢。琢磨出什麽結論都是很好的。突然想喝酒,便讓他去照管來鴻元居求學的孩童,獨自提着空空的酒壺,穿着沾滿泥土、一片黃黃褐褐的青衫,翻牆出去。
天地是暗青色的。平日裏融在空氣中的靈魂碎屑格外顯眼起來:細細的、小小的,一粒一粒,彌散于天地間。我從酒館打了酒來,老板寧死不肯收我銀錢,只好作罷。喝着酒出城去,采些青草坐在樹下,編幾只小貓小狗,準備送給酒館老板家的小丫頭。權當做酒錢了。那小丫頭可愛活潑,與不知看了哪本古書、這幾年來言行舉止越發端方的洪生湊在一塊,定有趣的緊。阿黎小時候也這樣端方穩重。清弱總愛逗弄他,逗得他面紅耳赤,手足無措。
我每次溫習那些場景,總覺得很有趣。又有點心酸。我畢竟不是她。我若能是她就好了。她說話黎總會聽的。他近些年來行事越發荒唐,縱容手下那群惡妖為非作歹。前幾年甚至搞出十萬浮屍,企圖引來天雷,将他的肉身淬煉成龍。我總也搞不懂他為何非想去做一條龍。黑蟒也很好看的。鱗片光滑漂亮,織錦一樣。可我勸不動他。我處處阻他撓他,他該恨我了。可我也不能眼看着他做惡。
唉。
天地間突然生出異樣。我躍上樹頂四下張望,見那一粒粒魂屑不知受了什麽感召,突然從河面、泥土、屋舍上升起,彙聚成一屢屢皎潔的魂光,盤桓在水師鎮上空,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難道鎮上有婦人懷孕了?也不該有這樣大的陣勢。
我向着漩渦中心走去,原來是路邊一株怪模怪樣的青草。
那青草突然生出意識,似乎不是凡品,于是方圓百裏的魂屑都被吸引而來,宛若尋到一處桃源,歡欣鼓舞地蜂擁而去,不斷沒入其中。很快凝成米粒大小的魂。那草生出了魂,雖沒有眼耳口鼻、不能識人間萬象,卻能敏銳地感知塵世的繁雜變化,于是随之抖動纖瘦的身軀。察覺到我窺視的眼光,似乎覺得危險,立即一動不動,假裝自己同其他青草沒有什麽區別。
有趣得很。
魂屑依舊洶湧而來。不多時,米粒大的魂便壯大如黃豆了。
過了兩三日,天地終于重歸平靜。我領着孩子們來河邊早讀。那草的魂兒已經凝實,填滿整個軀殼,莖葉也能支配自如。彼時正逢豔陽當空。只見它肆無忌憚地将自己攤在陽光下曝曬,姿态像極了一條腌過的死魚,在春光中做着一個漫無目的的美夢。逝水河畔,洪生領着學童開始誦詩。整齊明亮的聲音将它驚起,懵懂地立在一群沒有意識的青草之間,随着聲音的波動輕輕晃動身體。
它膽子大了許多,對我的窺視滿不在乎,似是知曉我沒有惡意。立在黃褐色的泥土上,琢磨着那漂亮的聲音究竟是如何發出的。似乎有所領悟,遂奮力地抖動肢體,試圖發出同樣明亮漂亮的聲音。卻只有一點點細微的響動。努力許久,它終于意識到自己的無能為力,不禁有些沮喪,整株草都耷拉下來,沒精打采的。
我在一旁瞧它許久,忍俊不禁。蹲下身輕輕地觸碰它的肢體,問:“跟我回家嗎?”
它聽不懂我說話,卻也停下了沮喪。精神抖擻地指揮着軀體上下搖晃以躲避我的手指。
“既然點了頭,我就當你答應了。”
這麽說着,我小心将它的根須從泥土裏挖出來,捧在手心裏帶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