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捌

捌

破壞了慶典的那天夜半，我悄悄返回水師鎮。

師姐已經離去，師父坐在書房等我。他知道我會回來。他活了一百多歲，世上鮮少有他不知道的事情。他有五千學生，只有我和師姐，是他的徒弟。

——我曾經沒有意識到這兩者的區別，總是因他給我布置更多的課業着惱生氣。後來我總算是想明白了，師父師父，既是老師、又是父親。他一生未婚。我和師姐，既是他的學生，也是他的孩子。

“有空去看看你師姐，”師父說，“她擔心你。”

“是。”我陪着師父在燭光中站了一會兒，又替他鋪好床鋪。

“月芽兒，她——”我熄滅蠟燭，正要退出去，他在黑暗中開口，“還會活過來嗎？”

“我不知。”我如實答道。

黑暗裏，傳來一聲嘆息。

我在距離幽城最近的地方上岸，濕淋淋地站在河邊，遙遙望着遠處的烈火染紅半個天空。

真美。

黎跟着我，他望了一眼不斷有尖叫哭嚎聲傳來、卻無人能逃出來的城池，說：“你來幽城是要去找那個風姬嗎？不用找了，我知道她在哪。只要你答應我一個要求……”

遲了，已經遲了。

黎說：“你不信我？我真的知道，她在——你答應我不去找她，我就告訴你。”

太遲了。

“你總是這樣在乎她，卻看也不看我一眼。她不會有事的，她跟你一樣是神靈。只要你不去找她，我就告訴你她在哪。”

妓館。竟是妓館。我自诩聰穎，卻連這也想不到。

“就算有事，過一陣子就會重生的。死亡對于你們神靈來說，本來也算不上什麽大事。”

我為什麽連這顯而易見的事也想不到？

“鴻元，鴻元？你答應我——”

為什麽？因我的自大？因我的傲慢？或者這是上天因我毫無畏懼之心特意降下的懲罰？

“鴻元，只要你答應我不去找她，讓她去死，讓她重生，讓她換個姓名，也許還會換個模樣，忘記過去，也忘記你。”

若是為了懲罰我，為何不直接滅殺我？卻要讓她們一個一個遭難？

“像你一次又一次忘記我一樣忘記你。”

我緩緩将目光從幽城沖天的火光移至黎的臉上。大火将他尖銳的眼角削成一把利刃，濕淋淋地滴着血。他勉強地提着嘴角，扯着臉頰的肌肉維持着一個很像哭的笑容。他不斷地說話，不斷地試圖打破寂靜，打破彼此之間遙不可及的屏障。他的眼睛對上我的視線，受寵若驚，真的微笑起來。那個微笑溫柔地堪比三月春風。然而充滿血光與殺氣。

我盯着他胸口的利劍。那是金國千年來最好的鑄劍師一生中最好的作品。我花了半月從墓裏掘出來的。我看着我日日擦拭的铮亮的劍身，我看着铮亮的劍身上倒影着的惡蟒的笑容，我看着那張仿若染血的溫柔笑臉上鍍着一層泛着寒意的金屬光澤。一種欣然嗜血的光澤。如此殘忍。卻又如此炫麗。

“這樣你就能稍微體會我的感受了吧？”惡蟒微笑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