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拾貳
拾貳
二十八歲的那一年春末,師父預知自己的将死,傳訊給我和師姐,找我們回來。吩咐了兩件事:一是将他埋在月芽兒身旁;二是讓我們收幾個徒弟,延續師公正統。
我好幾年沒見過師姐。她一向打扮的花枝招展,難得穿一次素衣。王宮裏勢力錯綜複雜,師姐早已經修煉的刀槍不入,此刻卻也只能含着淚匍匐在師父床邊。這情景怕再也不能見了。
師父咽氣很久後,師姐仍伏跪在原地,久久不起身。我上前查看,發覺她面色蒼白,已然暈了。鎮上的李大夫仍沉浸在師父故去的悲痛中,抹着淚替她把脈,才知她已經有了兩個月的身孕。
我将師姐安置好,跟着李大夫去醫館抓藥。路上,李大夫跟我說:“雲姑娘身體孱弱,不适宜生産,這孩子若要強留,恐危及生命。”
這怎麽可能?她身體一向結實健壯,個子比我矮了半頭,力氣卻比我還大。我不信:“您是不是看錯了?您也知道,她從小到大都是将我按在地上打的,從來沒病沒災,怎麽突然孱弱起來?”
李大夫嘆了口氣:“我觀她脈象,似是有舊疾。留下了病根,也未曾好好調養,這才虛弱至此。”
“可有法子?”
“我醫術不精,只能給她開個方子調理一二。至于能否度過生産的難關,還得看她自己的造化。”
師姐醒來後得知自己有孕,眉眼間卻沒有喜悅。我将李大夫的話一一轉述,末了問她:“這些年你都怎麽糟蹋自己的?我上次去見你的時候明明好好的,怎麽沒幾年就……”
“怎麽是沒幾年,”師姐挑眉瞪我,“都四年了!四年前鎮上人人都說你發了瘋,在聖像上将師公的那位舊友當胸刺了一劍,血濺得到處都是。鎮上人都氣的要将你揪回來正法,卻礙于師父的面子,沒有真的處置你。那之後就再也沒見過你。後來你被各國聯合通緝,我急的不行。等你來找我幫忙。左等右等,卻始終不見你。”她白了我一眼,“以為你死在哪個角落裏了呢。沒想到你跟師公這位舊友的關系還挺好。那當初聖像上又是怎麽一回事?”
我避開有關惡蟒的所有話題,故作輕松道:“我那時去見過你。趙懷英接任王位那日,你站在他身側。我混在洛城百姓裏,遠遠看你沒瘦,還長胖一大圈,怕你羞于見我,這才沒跟你打招呼。”
“你傻不傻。我那時有孕,自然吃的多一些。”說完又有些氣不順,“你來洛城光燒妓館去了,哪裏還記得我。趙懷英氣的不行,得知是你,也只好忍了。你不知道,你這一燒,燒掉了他許多糧草錢。”
“當年把你嫁過去,我和師父都沒收聘禮呢,這點小錢也要斤斤計較。呵。”
“他沒給嗎?是你們不要。裝清高。這麽多年了還住這破房子,一到雷雨天就上房修屋頂,修完還漏雨。幹嘛非要在這兒住着,不換個居所?”
“這是師公親手建的,師父舍不得搬。我可早就搬出去住了。”
“呵。是搬出去了。整天餐風露宿、提心吊膽的,連個固定居所都沒有,還不如在這兒好好待着呢。都瘦成猴了。”
“你才瘦成猴了。我這是精壯,謝謝!”
“哎。”師姐突然嘆了口氣,用一種前所未見的愛憐眼神看着我,看得我渾身直發毛。她接着說:“你還是老樣子,一點也沒變。真好。”
“呵。”我嘴裏直發苦。她只知月芽兒去了,卻不知這背後緣由,亦不知那躲在房頂的被水師鎮百姓視作鴻元聖人舊友的高人,就是百年前興風作浪致他身死的惡蟒。但我知她必是想起了糟心事,眼裏這才泛起淚光。便佯裝不悅,故作輕松地打趣道:“你剛才還說我瘦了呢,啧啧,真善變啊。女人。”
“滾蛋。”她佯怒道。轉瞬間正了臉色,憂心地說:“這幾天正是最熱的時候,師父的遺體恐怕放不住,還是早早送上無極山吧。”
師姐不聽我勸,非要上那冷寒之地。與我一起掘土,将師父的遺體埋在月芽兒的身邊。
月芽兒的根已經活了,千裏冰層裏透着一點綠。阿戾收攏翅膀扒在墓碑上,眼瞅着月芽兒。看它那樣子,總想上前去啄一口。
“看來不久就能破冰而出。”對着師父的墓碑磕完頭,師姐蹲在月芽兒身邊仔細觀察。“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月芽兒好好的怎麽變成這樣了?”
“遇上了個沒心沒肺的狗東西。”
“狗怎麽你了?”師姐斜眼瞅我。
“只是個比喻。”
“那也別扯上狗。你們這群人,凡是自己想不出妥帖詞語形容得,不覺得自己無能,總要從動物身上去找存在感。罷了罷了。我也是多嘴。你們男人都是一個樣,只将自己看得最重要。說說吧,那個沒心沒肺的狗東西到底是誰,幹了些什麽。怎麽害的月芽兒身死魂消的?快給我說說。”
那狗東西不敢上這冷寒之地,怕自己凍成一條冰棍,再也翻不得身,這會兒正在無極山腳眼巴巴地等着呢。他跟了我這麽多年,我仍是不明白,這世間樂趣這樣多,美人、權勢、名利、地位,他想要什麽不能有?為何偏偏巴着我不放?就算是無父無母,從小缺愛,這世上想必也多的是的人願意愛他。何必偏偏向我求那不可能的東西。
“說了又有什麽用?連師父都奈何不了他,你我又能做什麽?不告訴你是不想你為此事憂心。”
“我哪裏會憂心。你不是知道嗎,我不喜歡月芽兒。”
“你為什麽不喜歡月芽兒,”我點點冰層下的一抹綠,“不是挺可愛的嗎?”
“是挺可愛的,”師姐說,“可我當初看她那天真無邪的笑臉就心裏厭煩,沒有什麽別的理由,大概是天性不和。”
“所以你才早早離了家,出門闖蕩?”
“一半是因為她,另一半卻是看不下去師父那張溺愛的老臉。”她說着竟還有些委屈了,“你說師父到底喜歡她什麽?傻嗎?”
“得了吧。這是什麽陳年老醋,師父不過是把她當孩子寵罷了。你小時候又不是沒寵過你,多大人了,還跟月芽兒争寵。”
“月芽兒就比師父小幾歲罷了,一百多歲的人,還這樣慣着。慣得越發的傻。”
“唉。你說的也是。這事确實得怪師父。”我嘆着氣說,“要不是師父将月芽兒養的天真無知,她也不會這麽輕易就叫人騙了去。”
“就是怪他。”她嗔道,又好奇問:“我聽說月芽兒成親了,還有了個孩子。可是真的?”
“你從哪聽說的?”
“阿戾說的。看來是真的。她丈夫是個什麽樣的人?孩子叫什麽名字?月芽兒成了這副模樣,他們想必傷心得很。”她突發奇想,“何不接過來與我們同住?”
我勉強一笑:“随你去楮王宮中住嗎?”
師姐便不說話了。
師父的墓修好後,我和師姐準備下山。阿戾不肯跟我們走,獨自留在無極山上守着師父的墓。離開無極山時,我故意從另一側下去,避開惡蟒。又繞道去了姝國。探望忘兮之餘,和她約好十年後再相聚。并叮囑她,萬一那惡蟒來她這找我,只管實話對他說便是。
——這十年之約,亦是與惡蟒的約定。
布置完此事,我亦覺輕松起來。和師姐在姝國觀光幾日,便下山去了。師姐跟着我到處走,也不見說幾時回宮裏去。一國之後,有了身孕卻整日流落在外,跟個沒有血緣關系的男人一道,孤男寡女,滿大陸瘋走。此事若是傳到王宮中,決不怎麽好聽。催她回去,她總是顧左右而言他。問她緣由,又佯裝聽不見。眼見她肚子一日日鼓起來,叫人擔心的很。我只好陪着她尋一個房子住下。
她品味奇特,這個不行,那個不妥,好容易尋了一處她心儀的房子,卻在楮國一個凄風苦雨的小城。
當年去洛城探望師姐時,幾次經過這邱城,城裏的妓館幾次建起、就幾次被我燒成廢墟,至今仍将我的畫像貼在通緝欄裏。這城小,我放火的時候又光明正大,許多人都見過我,只是遮住臉恐怕無濟于事。
“這有什麽,你打扮做姑娘,不就沒人認得出來了嗎?”
這是什麽要命的主意。
師姐卻理直氣壯道:“難不成你要對外說是我丈夫嗎?孤男寡女在外租房,恐惹來非議。”
“你這時就怕非議了?平日裏怎不見你怕?再說,我們難道不能對外說是姐弟嗎?”
“那你被人認出來怎麽辦?難不成你要整日帶着兜帽,豈不是更可疑。”
“咱換個地方不行嗎?”
“不行,我喜歡這兒。”
我後來才知道,邱城是她第一次遇見趙懷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