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07

鄉路崎岖颠簸,左右都是懸崖峭壁,車道極窄,僅容一車通過,每次轉彎都是驚心動魄。

空氣中彌漫着油菜花的味道,和破面包車的汽油味,劉海謙手中的煙味混在一起,并不好聞。

陳琳捂着肚子,表情難看。

她側了側頭,身邊的劉婷系着對她來說并不安全的安全帶,臉色有些發白,表情卻沒有多少波動。

陳琳收回目光,看向遠方。

劉婷這幾天一直很奇怪。自從那天她對着陳琳問出那句話,陳琳就一直覺得她有些不對勁。

她倒是不繼續悶在房間裏了,平時總是在客廳裏畫畫,像以前一樣把蠟筆搞得到處都是。

然而陳琳發現,每當她在做飯或者打掃衛生時,劉婷就總是歪着頭盯着她看,似乎是在看她的肚子。

不過,陳琳雖然覺得有些奇怪,但也沒太關注這件事。

拿到檢查結果之後,她就和劉海謙商量着試試這個偏方。劉海謙剛開始是不願意的,畢竟偏方這種東西大部分時候是可以和詐騙劃等號的。

陳琳軟磨硬泡了好幾天,劉海謙都沒有同意,直到劉海謙的媽知道了這件事,從中斡旋,劉海謙這才松了口。

于是,這天一家三口起了個大早,就為了在中午之前趕到黑婆婆所在村子。

黑婆婆住的地方是真遠,但現在都有土路,也不算難熬。

“媽媽,你看。”劉婷突然說,“前面有個村子。”

陳琳順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見有幾縷炊煙從山崖後緩緩飄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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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個婆婆住的地方嗎?”劉婷問。

“嗯……是吧,媽媽也不知道。”

劉婷于是沉默起來,不再問了。

又轉過了幾道彎,路邊逐漸出現了種地的農民,一個個赤着上身,皮膚曬得黢黑。

見面包車駛過,都停下手中的活計抻長了脖子看。

劉海謙緩緩停下了車,搖下車窗:“老伯,您知道黑婆婆家住哪兒嗎?”

“啊?”那幹瘦的老大爺似乎耳朵不太好,“你說啥?”

劉海謙于是扯開了嗓子:“我說——您知道——黑婆婆家住在哪兒嗎?”

“黑婆婆?”老大爺跟他對吼,“誰啊?不認識不認識!”

“怎麽會不認識?”劉海謙回頭,皺眉看向陳琳,“你不是說黑婆婆很有本事嗎?怎麽她村裏的人都不認識。”

陳琳縮了縮脖子:“可能是這個大爺年紀大了呢……再問問別人吧,好嗎?來都來了……”

劉海謙:“行吧。”

結果,把村外的人問了一圈。那群村民要麽就是說不認識,要麽就用異樣的眼光看着他們,也不回話。

劉海謙問得煩了,索性下車抽起煙來,車門“砰”地一聲被他甩上了,劣質香煙的味道順着打開的車窗飄進來,聞得陳琳愈發難受。劉海謙抽煙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抖動着,陳琳知道,這是他不耐煩的表現。

陳琳于是連忙拿出手機,打算給中間人打個電話詢問,拿出手機才發現,這山溝溝裏竟然完全沒信號。

她沒轍了,只好放下手機,坐在椅子上發呆。

篤篤篤!

面包車後座緊閉的車窗突然響起了敲擊聲,破破爛爛的車窗當即就劇烈地搖動起來。

陳琳順着聲響随意地掃過去,直接與一雙渾濁的眼睛對視——那雙眼睛周圍布滿了皺紋,其中一只不自然地撇向了另一個方向,看起來早就瞎了,另一只好眼也不算好,渾濁的晶狀體裏,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死氣。

陳琳吓了一跳,當即驚叫出聲,往後蹭了兩步——她這才看清老人的全貌,對方拄着一根拐杖,頭發稀疏,脖子向前抻着,背部高高聳起,衣衫褴褛,像個乞丐,又像故事書裏的老怪物。

劉海謙聽見動靜,回頭就看見這一幕。

他有些生氣,繞過車身,走到那個老人的身邊,語氣生硬:“大爺,你有什麽事麽?”

那大爺扭頭看他——他身體不動,只有那長長的脖子幾乎轉了個直角,他開口,口齒卻意外的清晰:“你們,是來找黑妮兒的?”

劉海謙疑惑地重複:“黑妮兒?是黑婆婆嗎?”

“我不知道她在外面叫什麽,我只知道她有客人。”老人哆哆嗦嗦地指了一條路,“你們如果要找她,那就走岔了——她家住在那邊。”

劉海謙極目遠眺,似乎隐隐約約看見了幾間破瓦房。

“我沒看見路啊,大爺。”

“路?呵呵,沒有!車路沒有,去她那兒,只能走人路。”

劉海謙看着那連成片的火麻草,表情很是難看,他正要說什麽,再一轉頭,那老頭已經到了幾步開外,轉進了一片黃荊叢裏,幾下就不見了。

劉海謙不由得嘀咕了一句:“這老不死的怎麽跑得這麽快……”

陳琳這時才敢搖下車窗:“我們要走過去嗎?”

“就幾步路,走一下吧。”劉海謙把煙頭随意地扔進灌木叢裏,“來都來了。”

*

站在隴上看确實只有幾步路,實際上,等到三人敲響黑婆婆的院門時,已經過去半個多小時了。

劉海謙和陳琳臉上都有明顯的疲态,只有劉婷還精神着,在門口的油菜花田裏拈蟲子玩。

“有人在嗎?”

見敲門無人應答,劉海謙忍不住喊了一聲,籬笆裏還飄着炊煙,卻沒有聽見人聲。

陳琳覺得奇怪:黑婆婆獨門獨院住在這裏,竟然連條狗都沒養。

嘭嘭嘭!

“有人在嗎?”

吱呀——

院門自己開了。

陳琳和劉海謙對視一眼,驚疑不定。

“是趙家媳婦介紹的吧,”從裏屋傳出一個蒼老的聲音,随後,廚房裏走出一個老妪,看起來七十多歲,腳步虛浮,精神不濟,一雙眼睛卻格外黑格外亮,直勾勾地盯着陳琳,“進來吧。”

陳琳交代了劉婷一句,夫妻兩人轉身進了院子,又進了堂屋。

堂屋裏黑漆漆的一片,沒開燈,似乎也根本沒有燈。黑婆婆悉悉索索一陣,點亮了一只昏暗的蠟燭,放在堂屋的桌上:“坐吧。”

*

劉婷似有所感,忽然擡起頭來,望向面前的油菜花田,裏頭影影綽綽,似乎有一個人站立其中。

明明沒看見臉,劉婷卻仿佛知道對方是誰,喊了一聲“哥哥”。

田裏的人沒有回答。

劉婷站了起來,踩着泥土下了地。

她小心翼翼地撥開油菜花田往裏走去,田裏的人影就矗立在原地,靜靜地等待着她靠近。

腳下的泥土逐漸變成了深褐色,似乎還在緩慢地蠕動,劉婷一腳踩在那片褐色的土地上,她平視前方,伸手撥開了面前的油菜。

“啪嗒”一聲。

有個東西掉在了泥土上。

劉婷蹲下身去,撿起來了那樣東西——那是一顆彈珠。

她的鞋子已經染上了褐色的泥土,沾在不怎麽幹淨地鞋邊上,顯現出一種深紅色。

劉婷無知無覺,撿了彈珠就要站起來,然而卻有一只手按住了她的頭。

她将頭自下而上轉了半圈,看向了摸她頭的人。

那是一個小男孩,約莫六歲左右,眼神空洞,身上的皮膚是不正常的青灰色,還爬滿了黑色的斑塊。

而他的胸腹部外翻着,正在往下淌血。

劉婷笑起來:“哥哥,你又來陪我玩了嗎?”

男孩臉上露出一個僵硬又詭異的笑容:“來吧。”

*

陳琳渾身僵硬地躺在半人寬一人長的木板上,黑婆婆端着一碗水,水面上浮着一張燃燒着的符紙,嘴裏嗡嗡地念叨着什麽。

伴随着黑婆婆低聲的念咒聲,陳琳只覺得有一個無形的什麽東西壓在她的身上,讓她動彈不得。她害怕地顫抖起來,耳邊有細碎的聲響,似乎有人在竊竊私語。

“媽媽……”

陳琳聽見一聲細弱的叫喊,像是個很小的小孩子。

“媽媽……媽媽!”

那叫喊聲愈發大了起來,從四面八方向她湧來,像是冬天的一桶涼水,将陳琳整個浸在了裏面,寒意透過皮膚,像針一樣紮着她。

陳琳顫抖着,只能拼命咬緊牙關,不發出牙齒碰撞的聲響。

“媽媽……”

又是一聲呼喚,陳琳抿禁了嘴唇,不讓自己發出聲音。

黑婆婆的念咒聲還沒有停止,漸漸和那些呼喚聲融為一體。

陳琳忽然感覺,有個又濕又冰的東西抓住了自己的腳踝——那東西有五根手指,分明是個小孩的手。

陳琳差點尖叫出聲,可是嗓子像被人掐住了,根本發不出半點聲響。

她感覺到那個東西順着她的身體爬行了起來,直到爬到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才停下。

小腹一片冰涼。

周圍的說話聲霎時間退卻了,黑婆婆的念咒聲也逐漸接近尾聲——她明明聽不懂,卻莫名就知道那是尾聲。

“媽媽……”

萬籁俱寂之中,一道女嬰的聲音忽然響起,陳琳莫名覺得滿心柔軟,就要流出淚來。

“媽媽……媽媽……”

女嬰絮絮叨叨地呼喚着她,聲音越來越微弱,好像在離她越來越遠。陳琳忽然心急起來,她不想讓這個聲音消失!

她念頭剛起,腹部忽然傳來一陣劇痛。

“好了。”

黑婆婆的聲音一槌定音。

陳琳覺得自己好像從冰窖裏掉了出來,肚子一下子就不冷也不疼了,耳畔只剩下了她自己劇烈地喘息聲。

“把這個喝了吧,然後,你們就可以回去了。”

陳琳緩緩接過那碗符水,皺着眉一飲而盡,水裏沒有紙灰味,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讓人難以忍受的土腥味。

“咕嚕——”

陳琳硬生生咽下了那碗水,肚子裏突然一沉,好像有什麽東西落在了她的子宮裏。

“成了,”黑婆婆說,她不知什麽時候又點起了蠟燭,一對燭火在她眼睛裏跳動。

陳琳看着那雙眼睛,心裏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安靜。

回程的路上,劉海謙難得沒有抽煙,一家三口沒有一人說話,陳琳輕輕撫摸着自己的肚子,眼神溫柔。

面包車駛過“錦州市歡迎您”的牌子時,劉海謙忽然問:“陳琳,你當時是什麽感覺?”

“嗯……”陳琳思考了一會兒,聲音輕柔地說,“就是感覺很溫暖,像被什麽東西包裹着一樣,然後我感覺到肚子裏一沉,突然就好了。”

劉海謙擡眼看了看她,覺得說不出的怪異。陳琳自然沒有發現劉海謙的異樣,溫柔地問劉婷:“開心嗎?你要有一個小弟弟了。”

劉婷面無表情地扭過頭來,咧開嘴笑,眼神确實木然的:“開心,特別開心!”

母女倆相視一笑,劉海謙卻平白生出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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