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決裂
決裂
“有又如何”陽生淡淡開口道。
我一拳打在棉花上,感覺十分不好受,讪讪道:“我們什麽關系,你這都不告訴我”
陽生聞言放下了書,看不出情緒地看着我,反問道:“我們是什麽關系”
我理所當然地答:"朋友啊。你今日怎麽這麽奇怪,吃錯藥了”
“你……算了。”
陽生欲言又止,神色不善地起身離座,走到亭外時腳步又一頓,但他沒回頭:“今天我就不和你一起回去了,有人花錢讓我講題。”
我爽快地擺了擺手:“你且先去吧。有空再來尋我玩呀!”
他走得很快,微風拂過那件單薄的深色長衫,形單影只地背着熾熱的陽光一下子走到另一頭,直至消失。
這在平時是常見的,陽生似乎從小就對錢很執着,沒人知曉原因。
但凡是和錢有關的事,他絕不會缺席。為了掙更多的錢,他甚至憑着出色的成績私下開了一個補習課。
爹時常拿我和他做比較,但我相信人和人總是不同的,我便沒有放在心上。
下午放學,我随着人流一同出了校門,阿方睜着核桃似的眼睛在門口朝我揮手:“少爺!我在這——!”
我不緊不慢地走到他面前,阿方臉上洋溢着笑容道:"少爺,老爺今天回來啦!他現在正在宅裏等你呢!”
我吃了一驚,眼皮預兆似的跳了起來,直到回到家門時才漸漸停下。
阿方替我放好書袋,我揚着頭,三步并作兩步跳上了主卧的臺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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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神情哀傷地守在房門前,手裏捏着一方白色的手絹,細細的抽噎聲從手絹下傳出來。
她半捂着面,見我過來便讓開了路:“天樣。去吧,去看看你爹……他……”
我心中湧起不好的預感,忙推開門跨了進去。
偌大寧靜的房間中,窗臺飄來縷縷氤氲白煙——那是安神的檀香。
我放慢了動作踱步到床邊,從幔帳的縫隙中只看到一張老者蒼白的臉,許久不見,他似乎老了十歲。
那是我的父親。
爹睡得很熟,我剛要退出去時,他忽然開口了,聲音沙啞得可怕:“天樣……"
我立刻走到床邊,俯身去聽他的聲音:“爹,我在!”
他艱難地伸手握住我的手掌,蠟黃的膚色有些油盡燈枯的無力感,這使我想起兒時他也經常這樣牽着我去街上看燈。
“天樣……”他又喊了我一聲,行就将木似的令人心驚:
“我們的據點被發現了,泠河被……被……我對不起他們。你要善待允清,我已決定……讓允清和你們一起生活……”
“爹?泠河叔怎麽了?到底發生了什麽?”
說到最後,他的聲音已經輕得好像即将熄滅的蠟燭,我聽完了他的話,卻又沒完全理解他的意思。
"爹!是誰讓你變成這個樣子的?!”
他閉了睜,已經沉沉睡去,我吓住了,小心地退出幔帳。
母親将我帶了出去,她的眼睛因哭泣而紅腫,我有太多的話想問她。
關于父親的傷還有,允清的事。
“我知道你想問什麽,但我不能明說。今天晚上我已經派人去接允清那孩子了,你姐夫在巡城的軍官那有個人情,他說會掩護我們今晚子時出城。”
母親撫摸着我的臉規,眼中淚光閃爍。
我欲言又止,猜測父親是不是招惹了上頭的人
“我們……去哪?”
“下鄉。”
……
回到房中時,靖姐罕見地敲響了我的房門:“阿樣,你在裏面嗎”
我打開門,江靖打扮體面地朝我笑了笑,作為大姐,她總是表現出讓人心生好感的善意。
“姐,你怎麽來了”我問。
她從手提式的洋包裏翻了翻,拿出一只已經有些褪色的戒指。
“這是……”我接過随便看了幾眼,一頭霧水。
她解釋道:“還記得兒時總纏着你和陽生陪我過家家,我回去找了找,忽然找到了這個。”
靖姐想起了什麽又笑了起來:“有一次你不肯扮惡棍又不肯扮軍官,我一氣之下讓你演了一個尚在閨閣的黃花姑娘,陽生揀着戒指向你求婚時,你卻目空一切地說:’要一萬大洋才能娶我過門’。
你那時神氣的模樣笑得我們一衆直不起腰來。現在回想,還是兒時好,什麽都可以不用想,無憂無慮的。這杖戒指就給你留個紀念吧……你們今晚就要走了。”
"你不跟我們一起麽"我捉住了她話中的重點,急忙問。
她開始落淚,抽泣着說:“我不能走,我已經和你姐夫說好了,在城裏安穩下來才能保護好你們。”
"為什麽……你們是什麽時候商量的,為什麽都不告訴我?!”我憤怒道。
她沉默了。
我知道她有自己的難處,但她們不應該瞞着我,我已經長大了啊!
母親是,靖姐也是。
父親已經這樣了,為什麽不能和我一起讨論解決的辦法
姐是堅決不能和我們分開的!
她看出了我的無名怒火,擦盡了眼角的淚,拍了拍我的頭,像兒時一樣安撫着我:
“別太幼稚了,聽聽我和母親的話吧。你怎麽還不長大呢從以前開始,天樣。你無拘無束,任性又古怪,像個小孩子一樣。要是放在平時,我們不會幹涉你,但現在不是小事,聽聽我和母親的話吧!”
原來……在家人眼中,我是這麽不懂分寸的累贅麽
也許後來又過了幾分鐘,又或許是幾個時辰,靖姐終于悄無聲息地走了。
阿方看不過眼,又在我耳邊絮絮叨叨了一堆語重心長的“過來人的經驗”。
出城的馬車已經備好,為了不興師動衆,我們将先行離開,家裏必要的生活用品和值錢的事物則在下一個時間點出城。
我渾渾噩噩地坐上馬車,簡樸的車簾被風挑起一角,天色逐漸暗了下來,天邊冒出幾顆熠熠生輝大星作為點綴。
下人們忙碌地搬運箱子和貨物,我沉默地坐在馬車裏,透過四方的窗子聆聽初夏的蟲鳴,腦海中走馬觀花地回憶着這南柯一夢似的十七年。
下人們漸漸少了,或許是回家了又或許是上了相應的馬車。
我坐立難安,還是想找父親問個清楚。
手将将扶上車門,一只蔥白的手徑自撩開車門簾子,陽生堅毅的臉龐在黑暗中流轉着地上水窪折射的水光,漆黑的眼瞳定定地看着我,隐約能看清我的倒影。
“我要進去。”
他理所當猶地鑽了進來,我只能退回原來的位置坐好。
來不及問更多的,姐夫卷起車窗的簾布,俊朗的相貌笑眯眯地道:"你姐姐讓我來送送你們。”
我趕緊問:“我爹怎麽樣了!”
他搖了搖頭,答:“別擔心,岳父正在幹一件大事,而且已經即将成功了。你也不想打亂他的計劃吧”
我愣愣地遲疑地點了點頭。
姐夫笑着稱贊道:“這就對嘛。你和江弟先走吧,岳母那邊也是這個意思。車夫會帶你們到一個隐蔽的驿站暫做休息。”
我還待再問,他忽然斬釘截鐵道:“不用擔心你的姐姐,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別人就別想動她一根頭發。”
他說得十分堅定,我一時沒反應過來,直到車窗簾子放下,馬車徐徐前進,我才回過神。
側目打量身旁的人,微暗的空間裏我們的膝蓋不可避免地碰在了一塊,窗縫洩露幾絲白光,勾勒着他銀白的輪廓。
深不可測的眸子轉向我,淡聲問:“看什麽”
向下移動目光,落在他唇角的一處破皮十分刺眼,再往下,是好幾處斑駁的傷口靜靜地鑲嵌在他的脖頸和鎖骨上。
我心中有了個推測,不可置信地欺身朝他壓了過去。
陽生不設防地靠着車窗,眼睛驚訝又帶着莫名的情緒,呼吸驀然粗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