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命數已改(1)
第九章 命數已改(1)
一場不期而至的大雨導致山體滑坡,阻斷了前方的道路,許多人都不得不停下了腳步,驿站和客棧一時人滿為患。偏偏這時雲來客棧還整間都被人包了下來。
這間客棧雖然不算太大,但整間包下來花費銀錢也不是個小數目——當然,以龍昭琰這樣的身家,這點銀子根本不值一提。
太醫從房中出來,聰明地跟在沉着臉的王爺身後,他們避開了房中生病的溫玲珑,要私下讨論她的病情。
龍昭琰在椅中坐定。
太醫施了一禮,斟酌着開口道:“王妃只是偶染風寒。”
他知道是風寒,可偏偏在這個時候,距離她整二十生辰越來越近的時候,無論如何都沒辦法讓人心安。
“症狀輕微,吃上幾服藥也就沒事了。”
“去開藥吧。”龍昭琰沉聲說。
“是,下官告退。”
太醫屏着氣息,迅速退下,但屋子裏的氣氛很壓抑,過了很久,程川才壯着膽子道:“王爺。”
龍昭琰擺了下手裏的折扇,閉了下眼,這才起身往外走。
當他重新走回夫妻倆的房外時,屋內正傳出妻子含着鼻音的聲音——
“這幾天就別讓阿堂到我跟前來了,坐車的時候你們也跟我分開坐。”
“不用擔心,小病而已,很快就好了,好了,別在這兒了,去替我照顧阿堂。這幾天你們自己也要注意些,喝些藥預防一下。”
“奴婢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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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龍昭琰便看到小婵從裏面走了出來。
看到他,小婵微怔,向他行了禮後便低頭快步離開了。
龍昭琰定了定神,這才邁步進了屋子。
溫玲珑倚床而卧,手抓着一方帕子正遮在唇邊,兩聲壓抑的輕咳在屋中響起。
她一擡頭就看到了他,不由勾唇一笑,放下帕子,“這又是怎麽了?一張讨債臉,我可不記得自己欠過你的錢。”
“怕你欠了也不會想着還。”他在床尾坐下,盯着她的臉。
“你這沒來由的指責,我可不認啊,我是那種欠債不還的人嗎?”
龍昭琰憂心地看着她,“怎麽就又病了呢?”
溫玲珑卻說得很簡單,“人吃五谷雜糧,哪有不生病的,你這麽說真是好沒道理。”
“你知道我在說什麽?”
“知道啊。”她依舊一臉的平靜,“我之前不願此時上路便是擔心路途遙遙,難免有不周到,而我這身子的狀況我自己也知道,是你堅持讓我陪你上路的不是嗎?”
龍昭琰被她一句話噎住了,她的言外之意就是在說——
這時候才來擔心,你早幹什麽去了?
溫玲珑忽然嘆了一聲,說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這都是擋不了的。怕,有時候是最沒用的。人生來便是等死的,早死晚死而已,縱然沒有那批命,誰又能保證我能長命百歲,有今朝,今朝便好好過,明天和意外誰也不知道哪一個先來啊。”
終于,龍昭琰吐了口氣,“你說得對,我着相了。”
溫玲珑坐直了身,朝他伸手,龍昭琰握住她伸來的手。
她堅定地說:“我沒事的,養上幾日也就好了,不用擔心。”
他颔首,“這一場大雨下來,天氣越發寒涼了,是要小心些。”
溫玲珑便道:“讓下面的人也都注意防寒,每日熬煮些姜湯,多少也能起個作用。”
“嗯。”
她繼續叮辱,“你呢,也注意些,這幾日便——”
龍昭琰直接截斷了她的話,“不必。”
“你這人怎麽就說不聽呢?風寒會傳染。”
“這個不聽。”他這時顯得有點孩子氣。
溫玲珑被他逗笑了,“哈。”
程川端着藥進來。
龍昭琰起身接過,然後又在床邊坐下,拿勺子攪了攪。
溫玲珑趕緊提前聲明,“我自己喝,你可千萬別一勺一勺地喂我,苦。”長苦不如短苦,她一口氣灌下去,絕對不給自己找麻煩。
龍昭琰笑了,攪溫了藥汁,遞給她。
溫玲珑接過去直接一口灌了下去,然後将空碗遞過去。
他接過碗,同時道:“張嘴。”
一枚蜜餞被塞入她口中,酸甜的味道很快沖散了藥汁的苦澀,她皺起的眉頭也慢慢展平。
“喝了藥就躺着吧。”他邊說邊起身幫她将倚靠的被褥拿開,放好枕頭,扶她躺好,又替她蓋好薄被。
藥裏有着安眠成分,不久溫玲珑便陷入了睡眠,龍昭琰便拿了本書靠在床頭看書陪她。
外面的雨似乎大了起來,雨聲敲打得人心都有些發顫。
龍昭琰放下書起身,走到外面去看雨勢。
明明是白日,天卻漆黑得吓人,瓢潑大雨從天空傾瀉而下,彷佛天破了大洞一般無遮無攔,聲勢浩大的雨聲掩蓋了一切的人聲馬叫。
龍昭琰的眉皺起,這雨怕是要成災啊。
他重新回到房間的時候,溫玲珑被惡夢驚醒,一頭冷汗,臉色煞白。
“怎麽了?作惡夢了嗎?”
被擁進熟悉的懷抱,她汲取着他身上的溫度,伸手撫胸,讓自己過急的心跳慢慢平複下來。
他替她擦去額上的汗,眼中滿是擔憂。
好一會兒,溫玲珑才整理好心情,開口說道:“這天氣太壓抑了,連作的夢都亂七八糟、光怪陸離的。”
“夢到什麽了?”
她心有餘悸地說:“決堤,牆倒屋塌,村沒鎮淹,到處都是被水泡的屍骸和洪水。”
龍昭琰眼猛地一睜,低喚道:“程川。”
“王爺。”程川遠遠地站在門口。
“讓人去府衙通知地方官,安排百姓往高處去,雨大恐會決堤。”
溫玲珑震驚地看着他,因為過于震驚都沒想到去攔截這道命令,程川已經不見人影。
“你發什麽瘋?”等她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不由得發出靈魂之問。
龍昭琰不作回應。
溫玲珑卻不能不說:“我只是作了一個夢,一個夢而已啊,你這興師動衆的……”
龍昭琰依然不吭聲,已經開始動手幫她穿衣,因為他們也必須要往高處移動了。
洪澤縣位于堤壩下游,一旦決堤,這座縣城很有可能瞬間沉沒。
一行人,以最快的速度離開客棧,避往此地的一處高山。
夜半時分,大雨依舊,而大堤潰決了。
被衙門強制驅離家中避到高處的百姓們面面相觑,然後便是劫後餘生的恐慌。
如果他們沒有避出家門,那麽現在他們大概已經葬身滔滔洪水中。
此時此刻,人們再沒有了傾盆大雨中無處安身的埋怨,也不再咒罵官爺,而是開始紛紛慶幸。
時間一點點過去,雨勢有所收斂,但依舊沒有停的跡象,不過龍昭琰一行提前到了處山中寺廟,倒是不至于沒有安身避雨之處。
這場雨,又斷斷續續地下了三天,才終于雨過天晴,只是溫玲珑的病非但沒有起色,反而越發沉重起來。
所以,院子裏的氣氛是壓抑的,伺候的人連大氣都不敢多喘一聲。
太醫也是愁得頭發直掉,明明就只是受涼,藥方也沒錯,這幾服藥下去,病不見減輕,卻反而漸重,實在是想不通其中的道理。
安王府的一衆随從不淡定,都督府裏跟來的人卻很淡定。
藥對症,病不減輕,這種事對于出身平遠侯府的仆役來說,已經是司空見慣了,姑娘在家時就這樣,所以他們姑娘不愛吃藥是出了名的,因為沒效果啊。
小蠻建議,“要不就停上一天藥看看。”
龍昭琰不說話。
小婵也跟着說:“以前王妃在家時也有過這種時候,我們也是停藥察看,可以試一下,只停一天問題也不大。”
龍昭琰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有些疲憊地道:“程川,今天的藥停了吧。”
“是。”
龍昭琰擺手讓其他人退下,自己起身回到內室。
床上的溫玲珑此時已陷入了昏睡,聽不到外面的動靜,也不會給他任何的回應。
他摸摸她的額頭,探探頸部,感覺體溫有一點兒高。
雖然昏睡,但是她睡得并不安穩,眉頭時不時就會蹙起,也不知她究竟在夢中看到了些什麽。
他默默地握住她的手,靠坐在床頭。
預見了大堤潰決,救下百姓無數,可他卻并沒有特別高興。
他一直告訴自己,這也許只是一次巧合,他原本就見天降大雨憂心有災,而她惡夢驚醒,直言夢中慘狀,所以他才一時不安下了那樣的命令。
可事後,他雖不後悔,但卻心驚。
他甚至都不敢去詢問小蠻、小婵這樣近身伺候她多年的人,這些年她每作惡夢是不是都會應驗。
應該只是巧合,絕對只是巧合!在自我催眠中,龍昭琰慢慢睡了過去。
在夢中幾乎游到筋疲力盡的溫玲珑終于抓到了一根牢靠的樹幹,心中安定了下來,滔天的駭浪似乎都在這一刻消退而去,黑沉不見天日的天空慢慢雲開霧散。
龍昭琰猛地驚醒,發現妻子出了一身的汗,他想幫她擦拭一下身子,換換衣服,卻被她緊緊攥住了手動彈不得。
沒奈何之下,他喊來了小蠻和小婵。
兩個丫鬟幫她擦了身子,又換了一身清爽的衣服,重新鋪了床褥。
她們鋪床的時候,龍昭琰就抱着妻子,等她們弄好,他就将她重新放回床上。
這一切都沒能驚醒昏睡的溫玲珑,而她一直不松手,他便一直任她攥着,中間吃飯,都是程川捧着托盤,他一只手進的食。
龍昭琰能感覺到她的氣息明顯平穩起來,心裏不自覺地微微放松。
半夜的時候,昏睡了兩天的溫玲珑才終于醒轉了過來。
一睜眼,看到丈夫倚坐在床頭歪着頭睡,有點兒心疼,看看自己攥着他的手,不由勾了勾嘴角,用力晃了晃他的手,将他叫醒。
“醒了。”龍昭琰的聲音有些微啞,但驚喜卻滿溢而出。
“水。”她輕輕地說。
程川正好捧着溫水進來,龍昭琰扶起妻子,将水接過,慢慢喂給她喝。
溫玲珑喝了一盞水總算覺得嗓子好受了,這才道:“你也喝一些,嗓子都啞了。”
龍昭琰示意程川續杯,直接拿她用過的杯子繼續喝水。
溫玲珑已經懶得再多說什麽了,這人就是一意孤行,說了她病着,別傳了病氣過去,可他就是如風過耳畔,置若罔聞。
“感覺如何?”
“輕快多了。”她聲音雖弱,但精神尚可。
“我讓人給你取吃食來。”
“嗯。”
因她病中腸胃弱,廚房也不過奉上些羹湯上來。
畢竟生着病,胃口不好,只吃了小半碗她就推開了碗。
龍昭琰半哄半勸地又喂了些下去,最後見她實在沒胃口,這才罷手。
簡單洗漱了下,夫妻兩個重新安歇。
昏睡時間長了,又剛吃了飯,一時半會的溫玲珑也沒什麽睡意,但她身上乏,也不想動彈,就閉目躺在丈夫懷裏養精神。
龍昭琰輕撫着她的背,同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你這病怎會這麽奇怪,停了藥反而病減輕。”
這個事就說到了溫玲珑的痛處,她一臉的不堪回首,“不知道,反正我吃藥病重時停藥減輕已經是尋常了,可能是我吃的苦已經夠多了,老天爺就放我一馬的緣故吧。”
“洪澤縣的堤壩決堤了。”沉默片刻,他輕描淡寫地說了這麽一句。
溫玲珑差一點兒就要從他懷裏彈坐而起,被他按住,這才驚道:“決堤了?”
“是呀。”
“什麽鬼啊?”她一臉的難以置信。
龍昭琰笑了,“我也不知啊。”
溫玲珑望着床頂,喃喃自語道:“叫洪澤縣就真的要變一片洪澤嗎?”
這是她起的地名嗎?
不,她沒起這個,但如果讓她起的話,十有八九是這麽一個路數,這個世界補全的時候還真的是完全按她一貫的思路來,簡直是有毒哇。
然後,她猛地又想到了自家男人的名字。
昭琰,招眼,一個過于美麗而單身到底的男神……是不是,她當時心裏想的就是這樣的人太招眼,所以取了個諧音梗?她應該沒有這麽惡趣味吧?
“還好我一時意動,讓衙門撤離百姓,雖是決堤了,但百姓傷亡倒不多,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唉,水火無情啊。”她嘆了口氣。
“到時朝廷自會赈濟。”
“那是朝廷諸公的事,我一個後宅婦人卻是管不了那麽多的,頂多支個棚子施上十天半個月的粥,以表心意。”
“長生心善。”他微微一笑。
“上天有好生之德,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長生既有心,我便讓人去外地購糧,在寺中設粥棚,施上它十天半個月的粥。”
“好啊,總比你平白捐出幾萬兩的香油錢來得強。”
龍昭琰無言,怎麽莫名其妙又提起這件事了,花錢的事她就記得特別牢。
大災後必有大疫,于是攜妻帶子的龍昭琰并沒有在洪澤縣多留,只留下足夠多的購糧銀錢以及照看粥棚的人。
略微減了些人的隊伍依舊龐大得令人矚目,一路沐浴着衆人的目光慢慢地朝着京城的方向而去。
黃葉飄落,北風呼號,官道兩旁一片冬日蕭條凄肅的景況。
馬車走得還算平穩,閑來無事時,溫玲珑也會在途中繼續嘗試給某人縫長衫,經過她長時間不斷磨煉,現在至少勉強能縫出一條直線,不再七扭八拐的了。
車中吊了搖籃,是小世子龍曉堂的專屬座位,不過他大多時候是被龍昭琰抱在懷中的。
此時,龍昭琰就抱着兒子歪在一邊看妻子專心地縫衣服。
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來看,其實她進步還是很大的,至少現在不會再頻繁地紮到手指頭了,最開始的時候,他根本不敢看她做針線活兒,心都跟着一揪一揪的。
好在,她雖然不喜歡女紅,但是天分還是有的,不是那種天生就不開這一竅的,否則他恐怕是真的沒辦法擁有一件她縫制的長衫了。
随着一陣抽氣聲,溫玲珑又一次紮到了自己的手指,她習慣性地朝某人瞪了一眼,某人卻回以一笑。
“我跟你講啊,做完這一件咱們就拉倒,你可別再提這種無理的要求了,府裏的針線房是擺設嗎?”
“長生,你真的應該學一學做一個賢妻良母了。”
她理直氣壯地說:“我比較擅長閑妻涼母,清閑之閑,涼熱之涼,懂嗎?”
龍昭琰為之失笑,這可真是——
“也行,總歸是你。”
她故作氣惱,“你這種沒魚蝦也好的口氣是想怎樣?”
他笑着低頭看懷中的兒子,“兒子會笑話你的。”
溫玲珑完全沒在怕的,“少來,他現在只是幾個月大的小娃娃,再說了,我是他娘,他敢笑我嗎?”
龍昭琰就嘆道:“阿堂将來的日子不樂觀啊。”
“龍昭琰,你在編排我嗎?”溫玲珑危險地眯眼,“你是想說自己以後的日子不好過是不是?”
“沒有。”他斷然否定。
溫玲珑卻沒打算輕易放過他,“咱們講清楚,是誰死纏爛打不放手的?果然是沒得到之前叫人家小甜甜,人老珠黃了就叫人家母老虎。”
龍昭琰不由提醒她,“長生,你遠遠還不到人老珠黃時。”
溫玲珑立刻抓了語病,“這就是說等我人老珠黃了,你就要變心了。”
龍昭琰:“……”果然是不能跟女人講道理,因為她無理也能攪三分,理不直氣也壯。
溫玲珑拿出一方帕子裝模作樣地拭淚,擦了兩下,她突然停下來,做出一副思考的表情,“梨花帶雨式哭法太考驗演技了,這個我真的不行。”
龍昭琰繼續無言,看溫玲珑摸着自己的下巴沉思,自娛自樂。
低頭再去看兒子,小家夥竟然又睡着了,他沒把孩子放入搖籃,而是在自己身邊鋪了小褥,将兒子放好,給他蓋好小被子、守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