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自亂陣腳
自亂陣腳
繼風正眩暈着,蘇葉已經從小櫃子裏翻出幾張紙,找到一支筆一方硯臺和一塊墨疙瘩。紙倒還不錯,只是筆禿了頭、硯又缺了角,墨卻坑坑窪窪全無光澤,實在與上品無緣。
蘇葉見狀便笑着對繼風說:“瞧這段家,連套像樣的文房四寶都配不齊全……繼風哥哥慣使金筆銀硯,這回只好委屈一下将就着用了。”說着就拎起桌上的小茶壺往硯中倒了點水——因她受傷需敷藥服藥,所以段雪寒特別叮囑過派來服侍的丫頭不可供茶。
還喊哥哥?繼風忽然覺得身上寒氣加重不少。
等蘇葉尋來半截小蠟燭插在燭臺上點燃,繼風哪怕是傻瓜也該明白她的意思了。他攬袖,一邊就着硯臺裏的清水研起了磨,一邊笑着瞥了眼蘇葉,低聲說:“我早該知道你一旦乖巧就必有麻煩事兒要來。”
蘇葉眨眨眼:“我這不是怕咱們之間的對話真被他們偷聽去了嗎?”
她的顧慮不無道理,此地武林高手比比皆是,所謂“天外有天”,即使蘇葉武藝再怎麽高人一等也難防卧虎藏龍,段家絕對能做到讓他們被偷聽後猶不知已叫人竊取了談話內容。既然無法保證附近是否清了場,倒不如直接用紙筆對話,寫完一張就燒毀一張。
天色尚早,繼風也想多與蘇葉相處,因此他不緊不慢地磨着墨,微笑挂在臉上不曾褪去:“阿臺信中總共只提了兩件事,一件我寫下來比較好,另一件用說用寫都一樣。”
“嗯。”
蘇葉兩手托腮,心不在焉地應了聲,眼睛卻一瞬不瞬地望着繼風。
算算時間,她又有半個月沒見到繼風了。自從繼風接任皇商首領,他便在戶部挂了個閑職,奉旨辦差成了他的首要任務,兩人原就不多的往來次數愈加稀少。蘇葉太像蘇太傅,承襲于父親的多疑天性再加上某些不争的“事實”使她認定繼風在外養了女人安了家,所以她一氣之下就答應了哥哥的要求做了刑部影子,幹脆同他一刀兩斷互不相見。誰知繼風每次回京之時反而有意無意地接近她,非要逼着她去回憶兩人以往的種種暧昧。
本來出京那會兒蘇葉還耿耿于懷,如今嘛——
嘿嘿,繼風認真研磨時的樣子挺吸引人的,該畫下來。
蘇葉就這麽看着繼風,心想:這人比以前成熟多了,記得剛認識他的時候他還白白淨淨好似女孩兒,根本就不像紅姨的兒子,倒與慶離叔叔一般無二。後來紅姨讓他跟着承風哥哥一起練武,結果他總不得要領,氣得紅姨直罵他沒用。紅姨乃将門虎女,這輩子最大的希望就是能讓自家再出現一個戰老将軍這樣的戰神。幸好承風哥哥天賦極佳,兵法槍法無一不精……說到承風哥哥,他的孩子都能抱着長槍耍了,可繼風怎麽還不娶妻?莫非他真在等着入贅蘇家?
蘇葉腦中盤桓過千百個想法,最終懶洋洋地把手按在桌面上,“我猜也不是什麽太大的事兒,真有大事我哥還不肯告訴我哩。”
她是知錯就改的好孩子,既已證實繼風頻繁的辦差并不是要和其他女人厮守,她自然就心軟了。
Advertisement
在心軟的同時,蘇葉甚至有些煩惱:該如何對繼風說她以前只是錯怪他了,所以這幾年才一直擺着臉色不給他好看……繼風會生氣的吧?呃,一定會生氣。
蘇葉正裝着滿腦子“道歉不道歉”的問題,繼風見她托着下巴皺着臉,不知在苦苦思索些什麽,于是笑問:“小葉?小葉?發什麽呆呢?”
他會很生氣!
蘇葉連忙打住道歉的念頭,力圖做出一副粉飾太平的樣子,心虛不已地哈哈笑起來:“啊,哈哈哈哈,沒、沒……”
繼風點點頭,提筆蘸了蘸研好的墨汁,略作思考便在紙上落下幾行字,吹幹後遞給蘇葉,“這就是阿臺讓我轉告于你的事情了。”
蘇葉接過一看,竟是蘇臺在提醒她要注意哪個人和哪些事,另外又以寥寥數語提出了些對官銀案件的具體猜測。她不由輕笑出聲:“真難為我哥了,遠在京城整日忙碌卻還想着伸長手拉我一把。不過兄妹連心,他的猜測和我的推斷差不多,我準備明晚就去打探一下。”
繼風立即表示反對:“你都這樣了還能動武?等傷好再去。”
他來這裏可不僅僅是為了傳達蘇臺信中指示,還要代表蘇臺更代表自己警告這不知分寸的丫頭,盯緊她讓她沒功夫再去作怪。現在安心養傷才是正經,其他的事情在她傷好前一概免談。
蘇葉也不和繼風争論,把薄薄的紙放在燭火上燒着後才問他:“另一件事?”
繼風面色一沉,擱了筆整整衣袖坐在她旁邊,壓低了聲音說道:“據可靠消息,淩霜失蹤。”
“啊?”蘇葉突然覺得有些跟不上他的思緒,“她……她?”
待蘇葉把紙上的內容摒除出腦海,她終于消化了第二個消息:她的好友、本該嫁給武尊主段冰寒卻在她的協助下逃到別處的霜霜,失蹤了。
蘇葉發誓這是她最近幾天內所聽到的最不可思議的事情:“你确定?那她喜歡的……呃我是說陪着她的人,也鬧失蹤了?”
繼風道:“我不确定,可是阿臺确定。他讓我告訴你,淩家已向段氏求救,蘇家這邊也接到了他們的信件。”
“向段氏求助?”蘇葉越發覺得自己的腦子不夠使喚,“稀奇,淩叔能向段氏求助,簡直稀奇……難道霜霜是真失蹤了?”
繼風揚眉:“武尊主夫人也能失蹤,這确實算得上稀奇事了。好吧,阿臺在信裏倒是隐約提了句,雖然有些隐晦,但你應該能明白他的意思。”說着他就站起身,重新鋪了一張紙,撚筆在上面又龍飛鳳舞開來。
蘇葉抽走這張紙,凝目看去卻驚奇地發現紙上僅有“段笙”二字。
這回換蘇葉揚眉:“怎麽還是他?”
繼風笑了:“大約他很閑。”
蘇葉才不相信:“很閑這種借口只能用來騙小孩子。我看我的夜探勢在必行,而且越快越好、不容耽擱。”
蘇葉知道淩霜暫時還不至于被段笙怎麽樣,可段笙抓淩霜的目的無非就是要以她威脅段冰寒。問題在于段冰寒根本不把她放在眼裏,無論段笙想借此達成什麽心願,段冰寒定會拒絕,到時候淩霜失去了威脅價值,處境将極其危險。
總之必須要先查清淩霜被關在哪裏,然後再慢慢思考解救辦法。她不能自亂陣腳,該做的不該做的都得好好計劃一下,否則不但救不了人,還會把自己搭進去。
繼風卻不這麽認為,他嚴厲的表情充分證明了他的反對絕不是說過就算完:“如果你堅持要去……咳咳咳咳……小葉,你在做什麽啊?”他沒防備蘇葉越過桌子就朝他後背猛地拍了一掌,害他一口氣倒灌進嗓子,咳嗽不止。
蘇葉小聲說道:“有人來了。”
她的食指點在繼風唇上,晶亮的眼睛正對他一眨一眨,這一舉動使繼風的注意全都被吸引到蘇葉的食指上,別提什麽來人不來人,甚至連咳嗽都忘了。
然後他愣愣地看着一個小姑娘跳進了屋,一臉驚詫地瞪着自己大呼小叫:“他是誰?啊,你這女人竟敢瞞着二少爺私會野男人?!”
來人恰是一日三登門的岳珂,她嗓門之大,幾乎震得屋內兩人耳朵發麻。
此刻蘇葉已撤了手指退回對面,繼風惆悵一小下。不過對面剛來的那個姑娘吵鬧程度讓他有些意外,他側眼看看蘇葉,後者則是早就習慣了的樣子。
繼風心想:這怎麽能行?這麽聒噪的人會耽誤她的靜養。
所幸他十分懂得如何應對這樣的場面。
慢慢地端起蘇葉先前為他倒好的水,繼風臉上漾了抹高不可攀的笑,手中茶杯一降一升、杯蓋一翻一轉,将杯緣含在嘴中,卻又側目看向岳珂,好似要藐視她到底——本是一杯平淡無味的白水,卻硬被他喝得風生水起一波三折。
蘇葉嘆為觀止,佩服繼風竟能把一套皇親貴族專用的集不耐、拖延、拒絕等各種感情于一體的飲茶功夫拿捏得火候正足,先給岳珂吃了顆軟釘子。
岳珂雖年紀不大,卻也是通曉人情的,她當然知道自己上來就吃悶虧了,可她并不氣餒,刁蠻姑娘重現江湖:“喂,我問你呢!你叫什麽名字?誰放你進來的啊?”
因為盛怒中的岳小姑娘并沒有提到自己,蘇葉直接裝死了事。她只當外頭風太大,吹進屋讓人什麽都聽不見。
其實這位岳珂小姑娘遠不如她的姐姐會做人,畢竟年紀尚小,見過的世面也少,再加上段冰寒不許她過多接觸外人,對她十分寵愛,結果養成她唯我獨尊的毛病,常在段家耀武揚威橫行霸道,凡不慎惹了她的人都只好自認倒黴。沒辦法,誰叫岳珂有武尊主做後盾呢!
不過繼風不買她的賬。
繼風坐姿優雅,天然一派貴族風範,舉手投足間皆帶着與衆不同的氣度。他頭微昂起,瞥了眼岳珂,淡笑道:“看你的打扮并不像段家小姐,聽你的質問又不像段家客人,那麽你應該是段家的丫鬟了。你家主子沒告訴過你,進屋之後要先行禮才能回話、客人來了不許喧嘩鬧事?啧,真是家風不嚴啊……”
他的話句句如針似刺,岳珂的眼中一下子就燃起熊熊大火:“你說什麽?有種你再說一遍!”
繼風依然是那個似笑非笑的表情:“哪怕我再說一百遍,你也未必就能增了教養。”
岳珂怒,尖叫起來:“你竟敢侮辱我!你竟敢侮辱段氏!”
蘇葉搖頭:小姑娘面皮嬌嫩,脾氣卻委實暴躁了些。
于是她好心提醒岳珂:“小珂姑娘啊,這位是你們尊主的客人、禮王府府上的小公子,你确定他不能侮辱你?”
繼風亦搖頭,煞有介事地嘆息道:“人必自侮然後人侮之。你年紀還小,不懂事也屬正常,我不與孩子理論,你且下去吧。”他有意要為蘇葉出氣,也是因為他稍坐就走,不用像蘇葉這樣顧慮良多。
而蘇葉早就在一邊笑得人仰馬翻了,她枕上桌面抱着肚子直想打滾:這個繼風,裝相的本事比她還強。
經蘇葉的介紹,岳珂才知道繼風的身份。又因繼風的話句句在理,她也只能忍氣吞聲,胡亂行了個禮就扭頭沖出屋,腳步聲震天響,一聽就知是剛剛受了氣。
蘇葉額手稱慶:“妙啊!如此這般過後,在未來的日子裏,小珂姑娘絕對會徹底将我當成不共戴天的仇敵。繼風,我感謝你。”
繼風,平穩地:“……其實我只是想幫你出口氣而已。”
蘇葉,平靜地:“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