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一箭三雕
一箭三雕
繼風走的時候蘇葉特地把他送到門口,并笑眯眯地對他說:“你寫信告訴我哥,凡是騙了我的人,我回去一定會慢慢跟他們算賬。”
然而待繼風走後,蘇葉扭頭就冷了臉,肩膀頂上門扉,抱着胳膊朝空無一人的小院子面無表情地說道:“出來。”
院子裏只有樹葉在沙沙沙沙地響着。
“不出來?那好吧,不出來也沒關系,随便你用什麽法子傳個話,盡快給我把你家主子找來。”蘇葉像是在聽戲一般閉了眼晃悠起腦袋,“就說我要見他。”
樹葉依舊沙沙作響,但樹上早沒了半條人影。
沒過多久,在屋裏坐着靜候來人的蘇葉等到了段冰寒。
段冰寒在蘇葉若有所思的凝視中雲淡風輕地坐下,仿佛被人發覺了秘密的不是自己一樣,“聽說三姑娘找我有事?”
蘇葉懶得動彈,劈頭就問:“你們段家一團烏煙瘴氣……沒了的究竟是段冰寒還是段雪寒?”
段冰寒既沒驚訝也不惱怒:“看來三姑娘從繼風公子那裏得知的事情不少。”
蘇葉不屑:“你未免小瞧我了,難道我不能自己去查真相嗎?在你們這裏白吃白住這麽久,我若連自己的想法都沒有一個,武尊主也不會興師動衆非要把我請來。”
段冰寒從進屋後就沒有表情的臉上現在終于露出幾絲微笑:“三姑娘不僅人漂亮,頭腦也很好,我果然選對人了。”
“恭維的話可以少說幾句,我們蘇家人一向軟硬不吃油鹽不進。武尊主還沒回答我剛才的問題:沒了的究竟是你們兄弟中的哪個?”
段冰寒沉默了。
蘇葉冷眼看他沉默。
這些天來,她一直在努力将所有的問題聯系在一起進行思考。在她冷靜得近乎無情的設想中,段氏兄弟必有一人已經失蹤甚至死亡,另一個為達報複或其他目的而找人代替了他——當然也不排除兄弟皆逢意外的可能。但圓謊本就不易,若兩人同出事故,恐怕早已被人覺察了,所以此種情況基本不予考慮。至于沒了的人是誰,這倒不好猜測。最簡單的莫過于段冰寒請人扮演了弟弟段雪寒,不過也有可能是真正的段雪寒代替哥哥做了武尊主,然後又找了人來假扮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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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蘇葉有此一問,因為她需要知道自己面對的人是誰。問題一出口便引來段冰寒的沉默,這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段冰寒似是陷入回憶。
他眼睛空茫了半晌才緩緩說道:“我确實是段冰寒本人,而死了的,正是我的弟弟段雪寒。”
蘇葉心頭微顫:“死因?”
段冰寒深深看她一眼,“中毒,一種十分霸道的毒,可以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能請來的所有大夫全都束手無策,雪寒被折磨了整整半年才……三姑娘,你這些年來也殺過不少惡人吧?還記得第一次動手時的心情嗎?”
第一次殺人?
蘇葉聞言渾身冰涼,呼吸明顯凝滞了一下才僵硬地說:“記得,我想我也許這一輩子都忘不了。”
“是嗎?”段冰寒的呼吸反而急促起來。滿滿的絕望郁結在他的臉上、更郁結在他的心中,他壓抑着好似來自全身的痛苦,又盡量壓抑着急欲爆發的悲恸,“只是一輩子嗎?可我卻是永遠都忘不了的!”他低吼着,“我殺的人竟是我的親弟弟啊!”
蘇葉驚駭。
但在驚駭的同時她也驚覺其中原因:段雪寒身重劇毒、藥石罔效,被折磨了長達半年之久,每天痛苦度日又不得不撐着繼續活下去,做哥哥的實在看不過,便幫弟弟結束生命……
段雪寒那張生動鮮活的面容忽然闖進蘇葉的腦海。
如果這張臉上只剩下中毒後的痛苦和扭曲,即使是身為外人的她也會忍受不住,何況他的手足段冰寒?
蘇葉又想起方才段冰寒的問題。
她忘不了,無論她手刃之人是惡還是善,當她把短劍插進這人胸膛的時候,那渾身冰涼、頭腦空白的感覺……身邊沒有任何人安撫她在那一瞬間湧上的驚恐,沒有任何人寬慰她,告訴她只不過是殺了個惡貫滿盈的淫賊,而且在先前的計劃中,刑部給的命令本就是直接斬殺此人、無需提回刑部徒留後患。
蘇葉看着段冰寒,忽然覺得他十分擅長玩弄人心,只用最簡單的一個問題就觸動了她的心弦。
她輕輕一嘆:“武尊主,其實你是個好哥哥。”
段冰寒自嘲道:“我算什麽好哥哥?我是武尊主卻還救不了自己的弟弟,眼睜睜地看着他抓了我的袖子哀求我——這麽活潑的一個孩子竟讓我給他個痛快!他才十四歲啊!”他握拳砸在了桌子上,硬生生将桌子砸出一道裂紋。
屋裏兩人再度相對沉默。
過了一會兒,蘇葉垂了眼簾低聲說道:“很抱歉讓你又回憶起不好的往事……兇手可是段笙?能不能講得更詳細一些?有些事我只能猜個大概,卻不知詳情。”
段冰寒砸了一拳,勉強控制住了內心翻湧。他盡量以比較平靜的語氣說道:“我請來姑娘正為此事,詳情當然要仔細說明。剛才是我一時沖動了,不好意思。”
蘇葉道:“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想了這些天,我也算把事情的前因後果想得清楚了。從最初你張羅娶妻竟娶了我的好友霜霜,到後來與刑部聯手調查官銀被劫,這一切似乎都與段笙有關。如果我沒猜錯,段笙正是殺害了你弟弟的兇手,而你,則是處心積慮地要為弟弟報仇。”
也許他報仇的想法中還摻雜了其他原因,比如家族鬥法、權力紛争,但這些蘇葉不好說出口,只能放在心裏暗自揣測。
“沒錯。”段冰寒承認,“是我設下的局。雪寒死後,我謊稱他因重病被連夜送到塞外求醫,不知幾年才能回家。直到合适的替身人選出現後,‘段雪寒’這個名字才重新被衆人記起。一開始我只想引來蘇家某個在刑部有一定地位的人為我做個見證,若是令尊最好,令兄也是可以的。但到後來,我卻認為已入刑部的三姑娘你最為合适,所以便大張旗鼓要娶淩霜。不過可惜,段笙那次并沒有動手,無奈之下我只好請現在這位雪寒去把你引回來了。”
蘇葉點頭。她一直沒弄明白為什麽段雪寒會不遠千裏追到京城,還冒着會被她識破的危險非要在她面前賣弄,原來只是為了再次将她引至段家,也方便結束這些多年積攢下來的恩恩怨怨。
她不由心中好笑:真難為那人了,截然不同的兩種性格竟能拿捏得這麽準,幾乎瞞過她的眼睛。
就聽段冰寒繼續道:“但即便是凡事謹小慎微的蘇三姑娘,居然也沒發現‘雪寒’的古怪,這點我始料未及。無奈,我只得與刑部聯手,因為官銀這件事已經不能再拖了,如果這麽拖下去,整個段家都會跟着他一起陪葬。”
這人找的理由倒是挺冠冕堂皇。
蘇葉拍手道:“武尊主謙虛了。段笙造下的罪孽,不也有武尊主您的功勞?嘿,若非你的助長,他豈會權欲熏心、把魔爪伸向朝廷撥派的銀兩?”
借助刑部之手正法了段笙,還能在朝廷那邊博得個大義滅親的美名,從而鞏固在江湖上的地位,正是一箭三雕。
能想到這一層的蘇葉自是不會相信段冰寒的片面之詞。畢竟他為報仇而籌劃了這麽久,在長達十年的時間中一點一滴地将段笙的勢力翦除,又一點一滴地在培養着他的野心,只等時機成熟讓外人插手,為的就是能以官方的名義處置了段笙,使他再也無法翻身。一句簡單的怕被牽連就解釋了所有,段冰寒想把別人都當成飯桶?
在這其中,機關算盡的段冰寒最沒料到的卻是刑部派來跟蹤官銀的人依然是她蘇葉吧?
思及此,蘇葉不禁笑了起來:“我與‘令弟’緣分不淺,兜兜轉轉的竟又碰上了。那麽我有兩個疑問盤桓在心頭很久了,希望武尊主能給個答案。”
段冰寒大方應允:“請說,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蘇葉笑道:“也不是什麽大事,只想問問,為什麽一定是我們蘇家人來插手你們段家的事兒呢?還有,那個‘段雪寒’的武功是怎麽來的?我明明記得他最煩練武。”
段冰寒奇異地盯着她,像是在盯着一頭怪物:“令尊沒同你說過你們蘇家的祖先?”
蘇葉道:“沒有。”
“怎麽可能?!”段冰寒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令尊竟然、竟然……”他“竟然”了半天,最後化作一聲長嘆,“令尊真是不愧其‘蘇鬼’之名,竟然能死死咬住這個秘密,連家人都不曾告知。”
接着段冰寒就把兩家的淵源稍稍解釋了一下。
蘇葉這才有幸得知自家在江湖“竟然”十分有名。
百年前曾有個名喚蘇鬥的奇才享譽武林,不知他師承何人,習得一身本領。後來他的長女嫁給了姓溫的書生,自此遠離江湖路;小女兒則聽從父親的安排嫁入武尊世家的段氏,成為當時武尊主的第二任妻子。而蘇鬥唯一的兒子卻天生體弱無法習武,蘇氏武功自此便銷聲匿跡,僅能從段家流傳下來的某些步法中窺得一二。
段冰寒說到此處,微微一頓,笑着說道:“若按輩分排下來,我和雪寒還是你的遠房表叔呢!至于他的武功,我可沒逼着他練,據他自己說是不想上戰場才厭惡習武,倒不是真不想學。”
蘇葉釋然:“這樣啊!”
繼而她戲谑道:“表叔,那侄女有個不情之請,萬望表叔看在我們同出一宗的面子上,應了侄女的請求。”
段冰寒自覺占了蘇葉的便宜,高興道:“請講。”
蘇葉道:“待我從段笙那裏救出淩霜,請武尊主放她自由,從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幹。”
段冰寒皺眉,覺得自己似乎被這個剛剛相認的表侄女擺了一道:“整個武林都知道淩霜是我的妻子,你這話是想替她讨張休書?”
“非也非也。”蘇葉倏地一笑,“休書倒不必寫,武尊主自己覓個人陪着吧,我看小珂姑娘就很不錯嘛!只要你不找淩家的麻煩,我便不過問此事。”
段冰寒眼神一冷:“三姑娘管得太寬。”
蘇葉将笑容一撤:“武尊主做人卑鄙。”
登時電閃雷鳴,兩個人的視線互相掐了起來。
又各自瞪了好一會兒,蘇葉才道:“放心,我自會守口如瓶。”
段冰寒冷冷地問她:“三姑娘保證你接下來能按我的意願行事?”
蘇葉笑道:“無非就是讓我老實做個旁觀者,等你把段笙的罪名當着衆人的面逐一揭開,我再趁機表明身份,将他押回刑部聽審。不管你使什麽辦法,總之這事兒不用我動手,又能拿下劫了官銀的主謀之一,我何樂不為啊?”
段冰寒不置可否。
蘇葉随意地看了看他,又說:“我離開段家的時候,還要把‘段雪寒’這個人帶走。”
段冰寒想了想:“人你可以帶走,名字必須留下。”
蘇葉哈哈大笑:“我說武尊主啊,你家弟弟的名字我要了有什麽用處?你只把人送我就行!”
段冰寒很滿意:“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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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晚,掌控着段氏財政大權的段雪寒來了。
蘇葉端詳他許久,突然冒出一句:“繼風,趁現在沒人,你還是趕緊把這面具撤了透透氣吧。你戴得不亦樂乎,可我就是覺着礙眼。”
段雪寒:“……知道了,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