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
一
李斯洛放下雜志,看看腕表。旅館派來接她的人半個小時之前就該到了——至少,旅館老板娘是這麽告訴她的——可她什麽人也沒有等到。
她的目光掃過不遠處的咨詢臺,與正在櫃臺後面忙碌的乘務小姐視線相遇。那位被她打擾了無數次的乘務小姐沖她無奈地笑笑,搖搖頭,表示沒有人在找她。
李斯洛嘆了一口氣,站起身,興意闌珊地看着四周各式各樣寫着陌生姓名的牌子和紙片,感覺自己就像是一件待領的行李。
剛開始,她還挺有興致觀賞這種從來沒有見過的“人文風景”,可當各色紙片滑過眼前,卻沒有一個寫着她的名字時,她便失去了興趣。
她擡頭看看頭頂的空調出風口。
之所以選擇這樣一個位置,是期望能夠得到多一點的清涼,卻不想那裏吹出的風量竟然都吹不動她額前的劉海——據那位漂亮的乘務員小姐說,這空調正在檢修。這不禁讓李斯洛想起韓路野幫她查的星相。
韓路野說,這個月正有兩顆什麽星從她的星座上方經過,所以她會桃花朵朵,同時又諸事不順。
江岸秋聲稱,這叫“桃花劫”。
李斯洛不是那個自稱“色女”的江岸秋,不在乎自己是否真會桃花朵朵——而且,僅眼前的那一朵就幾乎要了她半條命——但她很讨厭諸事不順,另一個典型的“意怠鳥”症侯,怕麻煩。她更不相信什麽星相、算命,可事實卻偏偏像是要考驗她一向堅持的無神論,處處驗證着韓路野的迷信。
首先印證“桃花劫”理論的,是她一向視若兄長的徐唯一。他竟當衆宣稱要與她在十月底完婚!
而事實卻是早在多年前,他們就已經将彼此間的感情定位為兄妹之情——江岸秋戲稱這為“不順桃花第一朵”。
其次是這次老板的意外,以及由這場意外所導致的出差——江岸秋戲稱為“未知桃花第二朵”。
就目前的趨勢來看,事态似乎正在向着小江那張烏鴉嘴所預示的方向發展——雖然暫時還沒看到任何桃花存在的跡象,卻已經處處印證着“不順”了。
比如這空調。
再比如,那遲遲不肯現身的旅館司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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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洛再次擡頭看看空調,拿雜志當扇子猛扇了幾下,忍不住又嘆了口氣。既然不能改變現狀,那她也只好默默順受了。
她無奈地坐回去,重新打開那本已經被她翻得有點卷邊的雜志,企圖從那些差不多已經會背了的文字縫隙間找點新鮮東西。
正當她審視着雜志上某個着名化妝品的gg,猜測那位模特無可挑剔的肌膚是真實的還是電腦産物時,一個低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李斯洛?”
“啊?”李斯洛毫無防備,不由吓了一跳,雜志從膝頭滑落下去。
☆ ★ ☆ ★ ☆
文攸同想,這個叫李斯洛的十有八九又是一個吃得過多,運動過少的半禿肥胖老男人。
果然,順着乘務小姐手指的方向,他看到一個與他的想像十分吻合的男人。
因為堵車,他比原計劃晚了近三十分鐘。不過,由于他本來就是被人脅迫來機場的,所以破天荒的,他第一次沒有因為遲到而感到任何愧疚。
本質上來說,文攸同不是個很合群的人。他甚至可以說是讨厭人群的,更讨厭那些大城市裏來的人。他認為他們當中大多數都是一些自私自利、目中無人的人。他們沒有原則,愛吵鬧,愛抱怨,并且缺乏最基本的禮貌。如果不是因為哥哥出診進了山,偏偏這時候旅館裏又急需補給一些東西,打死他也不會願意進城的。更別說是到機場來接人了。
想起王燕的威脅文攸同就郁悶。女人,他滿懷惡意地想,是這個世上最不可理喻、最不能接近的動物。
他向咨詢臺對面的那幾排座椅走去,目光緊緊盯着那個正在東張西望的胖男人。
但在視角的餘光中,驀然闖進一抹比那個胖男人更為養眼的色彩,他那對審美有着本能反應的挑剔視線立刻不聽話地偏移了方向。
在那個胖男人身邊,坐着一個穿着粉紅色無袖真絲套裙的年輕女子。那女孩的打扮與那些在機場前匆匆而過的職業婦女一樣的精致完美。他猜,這又是一個精明幹練的“白骨精”。
只是,這位“白骨精”似乎比她的同類更加懂得享受。在這悶熱的接機大廳裏,幾乎只有她一人沒有在焦急地東張西望,而是氣定神閑地、悠然自在地翻着一本雜志。就仿佛她正置身于某個涼爽怡人的自然公園之中一般。
女孩以一種随意的優雅交疊着雙腿,一邊歪着頭研究着雜志上的什麽東西,右手還無意識地撫弄着右耳垂——文攸同覺得這個小動作很可愛……可愛得有點不像是某個“白骨精”會有的動作。
走到近前,他在離那個男人還有四步左右的地方站住。
他總是盡可能地與人保持着一定的距離。這也是他不喜歡人群的另一個理由,總覺得人群中空氣過于稀薄,讓他無法順暢的呼吸。
文攸同瞥了那女人最後一眼,轉而看向那個男人。
那個男人也滿懷期待地在看着他。
“李斯洛?”他開口問道。
那男人失望地轉過頭去不再理他,倒是在他未曾意料到的地方響起一聲回應。
“啊?”
一個明顯因為長時間沒開口而略顯沙啞的聲音應道。
文攸同低下頭,吃驚地發現應聲的竟然是那個女孩!
女孩膝上的雜志滑落到他的腳邊。
他本能地彎下腰去撿。
女孩也彎下腰去。
當兩人的手同時抓住雜志的一角時,視線也在空中交彙在一起。
一瞬間,文攸同的呼吸滞住了。他隐隐感覺到空氣中似乎有一道看不見的電流在“嘶嘶”作響……
然而,那個女孩似乎并沒有感覺到。她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低聲嘀咕了一句“對不起”,便從他手中抽回雜志站了起來。
☆ ★ ☆ ★ ☆
李斯洛将雜志抱在胸前,居高臨下看着那個仍然蹲在她腳邊的男人。從與他對視的第一眼開始,她的心髒就一直在不規則地亂跳着。
在很久以前,李斯洛就知道自己有演戲的天賦。只要她想,她可以裝扮出任何表情。但她從來沒有象今天這樣,需要花上十成十的功力才能維持面部肌肉的無動于衷。
她屏住呼吸,呆呆地看着那個正在站起身來的男人。
這個男人有着一身黝黑的皮膚——顯然,是個習慣在太陽下工作或生活的人。一頭短發——說短發實在是太過勉強,它們被修剪得只剩下一層緊貼頭皮的發茬——更加突顯出他那象直線一樣清晰明朗的發際線。發際線下,越過寬闊的額頭,是兩道山林一樣濃密的大刀眉。眉下,一對幽深的黑眼珠藏在看似慵懶的單眼皮下閃着警惕的光芒。眼尾處,一些因經常眯眼所形成的細細紋路正在迷人地皺起。
好家夥!李斯洛讓視線匆匆地掃過他那高挺的鼻梁和線條流暢的嘴唇,暗暗倒吸一口氣。這張臉也許算不上英俊,但絕對充滿了陽剛之氣!
長這麽大,她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具有沖擊力的、攝人心魄的男性面孔!
此時,那個男人站了起來。
看着這像塔一樣在自己面前展開的魁梧男士,李斯洛差點忍不住吹起口哨——一個從江岸秋那裏學來的壞習慣。
李斯洛一直對自己一七○的身高深感自豪。與大多數的男人相處時,她基本上是處于平視或稍稍仰視的角度,有時甚至還要俯視。但這個男人卻需要她的頭擡成四十五度角。
他大概三十歲左右——李斯洛一邊猜測着一邊讓視線順着那結實的脖頸緩緩而下——有着一副寬闊的肩膀。一件久經水洗而顯得柔軟貼身的灰綠色T恤衫緊貼在那壯實的胸膛上——李斯洛努力控制着自己發達的想像力,不要去想像那T恤下面會有什麽樣“美景”,卻仍然不自覺地咽了一口口水——一條深綠色寬松長褲裹着他那兩條長得不可思議的腿,褲腳則以電視裏常常能看到的軍人方式,緊緊束在一雙黑色越野短靴裏。
這男人應該出現在山林中,或是戰場上。總之,不該出現在這個時尚吵鬧的機場裏。李斯洛想,也許再在臉上畫上幾道僞裝油彩,或是把衣服換成盔甲,那就更适合他了。
一個“Rambo(蘭博)”。
一個“Achilles(阿喀琉斯)”。
一個淪陷在都市裏的黑色戰士。
雖然不喜歡動作片,卻對肌肉男十分着迷的李斯洛暗想。
☆ ★ ☆ ★ ☆
文攸同緩緩站起身。
誰說“李斯洛”就一定是個男人的名字?顯然,眼前站着的絕不是個男人。
他的目光掃過那雙拖鞋式繡珠高跟鞋。
這女人有着一雙與她身材不相襯的小腳。他在心裏丈量着她的腳,視線緩慢地爬過她的小腿。
他突然發現,眼前這修長的小腿正毫無遮攔地光裸着——這位“白骨精”竟然并沒有穿現代職業女性所必備的絲襪!
在機場大廳明亮的光線下,她的肌膚與他所擁有的一塊羊脂玉石一樣,呈現出一種晶瑩的、半透明的質感。
文攸同的手指微微一癢,幾乎忍不住想伸手去摸一摸那白皙肌膚,看看它是不是像他所想像的那樣細膩溫潤……然而,如果他真這麽做了,只怕最後會被警察請去吃晚餐。
他捏緊拳,微微後退半步。
女孩的身材很好,凹凸有致,秾纖合度,那身看上去就很昂貴的粉紅色套裝則更加完美地襯托出這一點。
文攸同的視線快速地掃過她的細腰、□□,并在她鎖骨間誘人的凹陷處稍稍停留了一會兒,便越過那象芭蕾舞演員一樣挺直而修長的脖頸,移到她的臉上。
她有着一個微微上翹的尖下巴,嘴唇線條清晰而飽滿,并且被亮亮的唇彩點綴得備顯溫潤。鼻梁小巧挺秀——遺憾的是,對于她那張瓜子臉來說,略嫌短了些。文攸同挑剔地想——和那抹着唇彩的嘴唇一樣,那雙黑白分明的杏仁狀大眼睛也經過精心的修飾。在她的眼睛上方,還塗抹着一層精致的粉色眼影。
為什麽上帝給了女人一張臉,她們又要給自己另外再造一張?這是一個千古迷題,前人沒有解開,文攸同同樣也解不開。不過,他讨厭女人化妝。十分讨厭。他認為這從根本上體現了女人的虛僞本性。
化妝正是她們善于欺騙的外在表現。他冷冷地想着,視線無意識地落回她的唇上。
她的嘴唇線條清晰,上唇略薄,下唇卻異常的飽滿。那飽滿的下唇中央微微有些凹陷——這正是一張适合親吻的性感嘴唇。
這個念頭剛剛産生,文攸同便感到嘴唇上一陣清涼,仿佛他真的親吻上了那張引人遐思的嘴唇一樣。
他微微一驚,趕緊調離視線,卻正好落到她那頭略顯淩亂的微卷短發上。
他立刻便認出這種“精致的淩亂”來。他的前未婚妻林曉就特別鐘愛這種發型。而且就他所知,這種發型不經過高級美容院的名家聖手幾個小時的努力,是打造不出來的。它們所追求的,正是那種仿佛剛剛被愛人的手撥弄過的性感效果。
對于他來說,它的效果很明顯。簡直是太明顯了。
也許真是太久沒有女人了。自從與未婚妻分手後就一直保持着獨身狀态的文攸同暗暗苦笑,他仿佛又聽到哥哥的聲音。文轍同曾經說過,從生理衛生角度來看,這種和尚似的生活對于正值壯年的他來說是不正常的。
然而再怎麽不正常,也不至于對某個初次見面的人産生這種不甚禮貌的“绮思”……而且,還是一個他正唯恐避之不及的“白骨精”!
肯定是這一路頂着毒辣的太陽過來被曬昏了頭。文攸同自嘲地搖搖頭。
“李……”他意外地發現自己的聲音也有些奇怪的嘶啞,便清清喉嚨,重新開口。
“李斯洛?”
李斯洛猶豫了一下才答道:“是的。”
這個男人的聲音與他的相貌一樣的,充滿了原始的男性張力。
但,以枯坐在熱浪裏半個小時的代價來看,這點魅力還遠遠不能抵消怨氣。她忍不住抱怨道:“你遲到了。”
這句帶着指責意味的話引得文攸同高挑起左邊的眉。
又一個喜歡頤指氣使的城裏妞!他暗自嘆息。
而他似乎永遠都不會學乖,總是被同一類型、并且已經證實不适合自己的女人所吸引。
他垂下眼皮,目光懶懶地從迷起的眼縫間瞥向李斯洛。
“我相信,機場外就有一路班車直達君子岩。”
“呃?”李斯洛眨眨眼,一時沒能理解他的意思。
“意思是說,如果你等不及,完全可以坐班車,不必等人來接。”
她驚訝地瞪大雙眼。這男人好嚣張!遲到這麽久竟然還敢說這種風涼話!
李斯洛向來讨厭與人分争,但這并不代表她喜歡讓自己落于下風。
她挺直身體,學着姐姐李斯涵失憶以前最擅長的高傲姿态擡高下巴,讓目光從鼻尖處掃向文攸同,以無聲的輕蔑将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然後一掀唇角,冷冷道:“那你不就閑着沒事做了?”
文攸同又是一挑眉。他想,他要找的女人應該是溫順的、溫柔的、沒有爪子的,絕對不會是這種武裝到牙齒、從來不肯吃一點虧的“白骨精”。
他低頭看看放在李斯洛腳邊的行李箱,箱子上裝飾着一個眼熟得不能再熟的金色标志——這代表着皮箱的不菲價格。
向來只崇尚實用的文攸同不由鄙夷地一撇嘴。
“你的行李?”
“是。”
“你打算杠着它爬山?”
他的眉再次動了動,目光從眉下射向她。
“爬山?我為什麽要爬山?”
李斯洛不由自主地瞪着他那不停跳動着的眉。
“君子岩是遠近聞名的攀岩基地,除了爬山的,沒人會對那種地方感興趣。”
“不,我不是去爬山。我只是去君子岩找個人而已。”
“找誰?”
文攸同的好奇心難得發作了一下。
“找……我相信你不會認識的。”
李斯洛不願意多解釋,便冷冷地轉過頭去。
文攸同橫了她一眼,眉頭又是一動,以同樣的冰冷嘀咕道:“随你。”
話音未落,便提起她的行李箱大步向飛機場大門走去。
他那突然的動作讓李斯洛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連忙一路小跑地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