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十九

十九

文攸同懶洋洋地躺在藤椅裏,一點兒也不在乎午後的烈日正透過陽臺敞開的窗口暴曬着他的手臂。

連綿數日的陰雨迫使他和母親、以及她那無所不在的疲勞轟炸困在這個小客棧裏,這樣的事實讓他認為,任何男人都有權利放縱一下自己。

他撈過一旁野餐桌上的酒瓶,悶悶地喝了一口已經變得溫熱的啤酒。

早晨見天空放了晴,母親說要趕回公司去。這個喜訊并沒能振奮起文攸同的精神,相反,他整個人仍然像前幾天的天氣一樣,抑郁、陰沉。至于原因……

門上響起小心翼翼的扣門聲。

文攸同擡眼看看門,沒有吱聲。

來人見門內沒有動靜,便自作主張地擰開門鎖。

是林曉。

“我以為你不在。”林曉笑道。

文攸同懶懶地擡擡眉,“有事?”

“呃……也沒什麽……”

林曉關上房門,卻被眼前的雜亂吓了一跳。只見文攸同的房間裏一改往日的整潔,到處是淩亂的刊物。

“這是怎麽啦?”她彎腰撿起地上的報紙。

文攸同揚揚眉,任由她收拾着房間。

這下雨天閑着也是閑着,他便找來所有能找到的最新期刊,一頁頁地翻找着。可令他意外的是,除了一兩期時尚雜志的財經版面,在猜測林曉會不會成為“羽姿”的新任總經理時,曾提及他的名字之外,他就再也沒有發現任何與他有關的報道。更沒有任何與“天翼”有關的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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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竟然會放棄這麽一條大新聞?文攸同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狗運。

可回頭想想,或許是他太高看自己了。他不由冷笑,他們之間的事最多也只能算是一樁“韻事”。如果她知道他是“羽姿”的前任總經理,曾經利用職權“強占民女”,那麽這條新聞可能還有點價值。可作為一個新出爐的當紅藝術家——就像母親所說,人們對藝術家總是比較寬容——似乎這事都夠不上是條新聞的标準。

可……

他下意識地摸摸下巴。

為什麽她會有那樣的表情?

她對王燕說的那些艱澀難懂的話又到底是什麽意思?

而每當看到林曉将長發撥到耳後時,他又為什麽總會想起她撫弄耳垂的小動作?……

“你确定不跟我們走嗎?”

林曉走上陽臺,一邊将長發撥到耳後。

文攸同眨眨眼。這幾天母親纏着他,其實主要就兩個目的。一個明的,一個暗的。明的那個是他的責任——他有責任回公司去繼續當他的傀儡總經理,而暗的那個……不知道算不算是他的義務……母親多次暗示,他應該原諒林曉,并且盡快和她“重修舊好”。

他擡眼打量着林曉。她真想讓他回去?如果沒有他,她應該很快就會成為“羽姿”的總經理。

“你真想我跟你們走?”

林曉正要伸手去拉陽臺角落裏的另一張藤椅,聽他這麽說,便住了手,回頭看着他皺起眉。

“你以為我是那種小心眼的人?”

“可我是。”

他意有所指地揚起眉,冷冷地喝了一口酒。

林曉臉上閃過瞬間的狼狽。但她很快掩飾起情緒,将藤椅拉到太陽曬不到的陰涼處坐下。

“真的不能原諒我?”她扶着膝,擡眼望向他。

文攸同仔細地打量着她,就好像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面一樣——事實上,這也是他第一次如此客觀的、不帶任何偏見地“看”着她。

在那張妝容精致的臉上,他已經很難再找到當年那個膽小怯懦的林曉了。而在此之前,他一直偏執于記憶裏的她,而全然不顧現實裏她早已長大成長,并且已經成為一個和母親一樣精明強幹的“白骨精”……

想到“白骨精”,他不由皺了一下眉。或許……只是或許,他在某種程度上也誤會了另一個“白骨精”……

文攸同搖搖頭,他不喜歡這種猜測。天性裏的執着讓他總是在追求着公平和公正——所以才會那麽痛恨媒體強加在他身上的種種是非——而他卻發現,對于那個來自曾經傷害過他的群體,并且“可能”會再次傷害他的人,他可能……不那麽公平和公正……

他的目光掃過林曉堆放在書桌上的報刊雜志,不由又搖了搖頭。他不喜歡這種感覺。很不喜歡。

“這麽說,你跟我媽一樣,也認為我該回去?”他調轉回視線。

“是的。”林曉點點頭。

“至于她的另一個提議呢?你有什麽想法?”

“另一個提議?”

“關于我們‘重歸舊好’的提議。” 文攸同嘲諷地舉舉酒瓶。

林曉眨眨眼,謹慎地說:“我歡迎你回來。”

文攸同看看她,不由嗤笑。

“你就那麽肯定我還會娶你?”

“不。”林曉的臉白了白,低頭撫平裙擺,“我還沒那麽自以為是。不過……”她擡起頭,勇敢地望進他的雙眸。“如果你能原諒我,我想我們之間不是沒有可能,畢竟我們曾……”

文攸同皺眉打斷她。

“那阿木呢?你能就這麽忘了他?”

他的話像一記鞭子劃過空中,林曉瑟縮了一下。她下意識地撫摸着腕上那個用來掩飾傷疤的手镯,擡頭看着窗外的風景,細聲道:“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我相信我能忘了他。”

她轉過頭來,故作輕松地聳聳肩,又道:“人們不是常說,時間是最好的醫生嗎?只要時間夠長,我一定能忘了他。”

看着她捏緊的手指,文攸同卻不這麽想。

他突然發現,其實他一點都不了解她,也看不懂她。得到母親的贊同和公司的管理權對她來說就有那麽重要?比自己的終身幸福還重要?

“為了這個破公司,值得你如此付出嗎?”

林曉皺起眉,緩聲道:“老師說過,人生就是由種種遺憾堆積起來的一條路,你不可能什麽都擁有,既然做出了選擇,最好就不要再向後看。而且就算你重新選擇了,結果也未必會是你想要的。對于我來說,那人來過,可他已經走了,他不在我未來的路上。”停頓了一下,她又道:“但你在。”

“是嗎?”文攸同揚起一道眉。

“是的。”林曉堅定地點點頭,“男女間的感情只是一時的生理沖動,它經不起時間的摧殘,更不能構成一個穩定的家庭。只有兩個志同道合的夥伴才能建立起這種長遠關系……”

“志同道合。”

文攸同忍不住又嗤笑一聲。真不愧是母親最心愛的學生,這段話簡直像是出自母親之口。他幾乎可以想像得到,多年後的林曉一定會像母親那樣盤高發髻,氣質高雅而又難掩其內在的精明幹練。

林曉的臉上再次滑過狼狽,可她很快便調整好自己,假裝沒聽到他的諷刺,繼續道:“老師需要你。就算你對老師的事業沒興趣也沒關系,你可以只是挂個總經理的名。但你必須跟我們回去。對于老師來說,那是個安慰。你應該知道,其實老師一直想補償……

文攸同冷笑着揮揮手,再次打斷她。

“補償?不如說是她喜歡掌控別人的生活……”

“你跟大同哥都誤會老師了,”林曉搖頭說道,“老師不是想掌控你們,她只是擔心你們,希望你們能過得更好。”

文攸同驚訝地擡起眉,他從來沒有從這個角度來分析過母親的心态。不可否認的是,她之所以這麽喜歡對他們的生活指手劃腳,有很大程度是出于對他們的不信任。她怕他們處理不好自己的生活,所以才老是想“越俎代庖”。

“條條大路通羅馬……”

文攸同一窒。他忽然想起某人也曾這麽回答過他。

難道,他比他所認為的更像母親?

他搖搖頭,指着窗下正在大樹下嬉戲的文轍同一家道:“你覺得他們不幸福嗎?幸福的标準不是只有我媽眼裏的那一種。”

他又轉過頭來。

“那你的幸福标準又是什麽?得到我媽的認同?還是得到公司的管理權?”

對于他的挑釁,林曉不悅地揚起下巴。

“我已經得到了老師的認同。至于公司的管理權,我一直都有在參與管理。我對我現在的生活十分滿意。”

“那你幸福嗎?”

林曉毫不猶豫地點點頭,“是的,我很幸福。”

怕他不信,她又用力地點點頭。

“以前的我确實很傻,可現在不一樣了,我學會了堅強。”她看看他,又點了一下頭。“而且,我相信老師說的沒錯,等你能夠原諒我之後,我們會是很好的一對。”

文攸同不由又譏諷地挑起眉。

林曉瞟了他一眼,垂下眼簾,深吸一口氣道:“對不起,是我把事情給搞砸了。我不該聽任一時的沖動,我……”她咬咬唇,擡起頭,“其實我一直都知道,他不适合我。老師也提醒過我,可我……”她自我解嘲地笑笑,“也許每個人都要犯這麽一回錯,才知道什麽才是最正确的……”

“而跟我結婚,就是最正确的。”文攸同替她說完。

林曉點點頭,“在那事發生之前,我們曾經很好……”

“可那事并不會因為時間過去就不存在了,你愛的是別人,不是我!!”

文攸同猛地站起身,終于忍不住吼出了他的不滿。

林曉瑟縮了一下,“對不起……”她嘀咕道。

他惱火地推開陽臺的門,在房間裏來回踱了兩圈,又不耐煩地耙過那頭短得不能再短的頭發,然後站住,回頭瞪着她。

“知道這事給我什麽感覺?你不是因為愛我才要嫁我,你是因為我正合适所以才要嫁我!你想過我的感覺沒?……”

“可我确實也愛你呀……”林曉叫道。

“就像愛自己的兄弟!”文攸同揮揮手,“你清醒點吧,你對我有對他的那種感覺嗎?我能讓你心跳加速嗎?我會讓你吃不下睡不着,老是想着嗎?我……”

文攸同突然發現,他正在講述他這些日子以來的症狀,不由吓了一跳。

林曉搖搖頭,不禁揪着他的衣襟叫道:“可有什麽用?有感覺就能走到盡頭了?我跟他不是一條路上的人,沒有未來的。我跟你就不同,我們一起長大,彼此了解。從朋友做起的夫妻才能更長久……”

“也更安全。”文攸同了然地看着她。“可我不會做你的這個安全閥。你必須去找別人。”

他拉開她的手,轉身打開房門,示意讨論到此結束。

林曉看看他,走到門邊重新合上門,抵在門上道:“我會讓你改變主意的。就算死纏爛打,我也會讓你改變主意的。”

文攸同驚訝地挑起眉。

她又堅定地點點頭,“至少我欠你這麽多。”

瞪着她,文攸同氣悶地發現,在這一方面她也跟母親一模一樣。似乎她認定了只有她才能給他幸福。而至于這種“幸福”到底是不是他想要的,答案并不重要。

他不由又想到另一個女人。

不,她們一點都不像。至少,那個人就絕對做不到像林曉那樣,為了達到目的可以犧牲一切。

他再次摸摸下巴。

如果她是林曉,就不會潇灑地甩他一個耳光,然後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如果她是林曉,關于他的報道也不會至今不見蹤影。如果她是她,就絕對不會讓個人感情淩駕于她的目标之上……

他突然發現,不知什麽時候那人已經像蠱一樣深入了他的血液,即使他命令自己不要再去回憶,仍然時不時地會想起她。就在幾分鐘之前,他還以這樣的理由安慰自己——他想,大概是因為曾經對她說過那麽惡毒的話,所以才會良心不安到老是想起她。而……文攸同自嘲地笑了笑,這理由牽強得連他自己都不相信。

林曉誤會了他的笑,不由兩眼一亮,喜道:“這麽說你同意了?”

文攸同一愣,眯眼打量了她一會兒,問:“你很堅持?”

“是的。”林曉點點頭。

“即使我已經有了自己喜歡的人?”

是的,文攸同不想再否認,她對他一直有着一種特別的吸引力。那吸引力強到令他有些不知所措,甚至不惜違背他一直堅持的公平公正原則,一心只想趕她遠離。而她的遠離卻并沒帶走她所造成的影響……

林曉眨眨眼,小心地看看他,笑道:“你不是還沒有嘛。”

“或許我已經有了。”

突然間,文攸同了悟到,他和李斯洛這間還有太多的問題沒有弄清楚。如果他想要此生安寧,必須先滿足他那喜歡追根究源的怪癖,去找回那些問題的答案。

“你媽不會同意的。”林曉道。

“你覺得我需要我媽的認同嗎?”文攸同冷笑。

林曉嘆了口氣,煩惱地撫摸着手腕上的銀手镯。

“我們都知道,我不是從商的料。”他同情地看着她的手腕,“這些年公司沒被我搞垮,全都是因為有你和我媽在背後支撐着。但你是個難得的人才,如果我媽沒看出這一點,就不會這麽急切地想讓我娶你。不過我媽那人我比你更了解她,如果你任她對你予取予求,她只會變本加厲。”

他拍拍林曉的肩,又道:“我不明白的是,以你的本領,就算離開她也完全能夠闖出一片屬于自己的天地,幹嘛非要受制于她?”

林曉悲哀地擡起眼眸,令文攸同聯想到一只因束縛太久而忘記怎麽飛翔的金絲鳥。

“她是我的老師,我的一切都是她給予的……”

“還有你自己努力的結果。”

他鼓勵地笑着,卻不由自主地再次想到李斯洛。同樣是脆弱,林曉是易折的,而李斯洛卻是堅韌的。

堅韌的脆弱。這詞就跟她向來給他的感覺一樣,是矛盾的,同時也是統一的……

驀然間,一股強烈的渴求在文攸同的胸膛裏灼燒起來。

“你不會懂的,你們其實都不了解老師。老師她……”林曉搖搖頭,“我不會離開老師的,她需要我。”

而他需要了解那個女人到底對他做了些什麽。

文攸同放開林曉的肩,走到書桌前,拉開抽屜翻找着。

“你在找什麽?”林曉問。

“找你的競争對手。”

文攸同翻出好久沒用的手機,沖林曉一咧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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