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二十三

二十三

城市的一隅,有一排建于上世紀三十年代的歐式小樓。

八十年代時,它們曾屬于某個倒閉的工廠,而現如今,它們卻已俨然成為這座城市的藝術展示中心。

在這排有着千奇百怪造型的藝術展廳和工作室中,梁氏畫廊無疑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顆明珠。

說它引人注目,倒不是說它如何豪華、怪異。而是在一片展示個性的喧嚣中,它獨以原始的清雅風貌迎接着四方來賓,甚至連那牆上斑駁的爬山虎都還保留着二十年前的舊模樣。唯一使它區別與以前工廠的地方,除了門外、窗前新架起的白色帆布遮陽蓬外,就只有二樓那四個獨立于青磚之外的白色亞克力大字:“梁氏畫廊”。

此時,天翼個人作品展便在這裏舉辦着開幕酒會。

“馬總,歡迎歡迎。”

門前的遮陽蓬下,一個坐在輪椅裏的高瘦男人正熱情地握住一位剛走上臺階的中年男士的手。

“感謝您在百忙之中還抽空來參加我們的開幕酒會。來,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天翼。天翼,這位就是收藏了你那件青銅武士,又借給我們展出的馬總。”

坐在輪椅中的男人偷偷掐了一下那位站在他身後的男人。

那個身材異常高大的男人身穿一套昂貴的鐵灰色西服,一件深藍色襯衫配着杏黃色領帶,使他看上去極像一個在鋼鐵叢林中穿梭的文明人。然而他那不羁的眼神卻暗示着未泯的野性——他,便是今天的主角,天翼(又叫文攸同,或童幼文)。

文攸同收回四下搜索的目光,握住那位男士的手,沖他簡潔地一點頭,并露出一個短暫的微笑。

那男人好奇地打量着他,笑道:“啊,這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天翼先生?真是年輕有為。我很喜歡你的作品,樸而不拙,很有些返璞歸真的味道。說實話,我是看不上那些什麽抽象的現代藝術,我認為,藝術的第一要素是要讓人能看得懂,哈哈……對了,最近有什麽新作品嗎?”

見文攸同的眼神又心不在焉地飄開,盛世趕緊接過話茬。

“有有有,這批展示的作品中有幾件您一定會感興趣的,洛啊……”他習慣性地回頭叫李斯洛,又猛然想起她還沒到,便笑道:“看我,都忙暈了,我的秘書還沒來。32號展品就很不錯,要不您先去看看?如果您看到感興趣的,我可以把它們撤下來單獨對您‘拍賣’,”他沖他心照不宣地擠擠眼,“咱們都是老朋友了嘛。”

看着那位馬總哈哈大笑着走遠,盛世轉頭沖文攸同瞪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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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麻煩你認真點行不?剛才的記者見面會上你一言不發也就算了,現在來的可都是你未來的衣食父母,說句‘你好’會噎死你嗎?”

文攸同揚起眉,“我們說好的,你負責說話,我只負責握手和微笑。”

盛世不禁沖天空翻起白眼,“你老娘那間公司沒被你折騰倒真是奇跡。當年你也是這麽跟那些客戶打交道的?”

“那是林曉的工作。”

文攸同心不在焉地說着,兩只眼睛又在人群中搜索起來。

盛世看看他,冷哼道:“你這家夥真是,又指望我幫你找人,又不肯透露詳情。要不是我現在很忙,倒真要好好拷問拷問你。那位神秘的‘耶麗亞’到底是什麽人,竟然能讓你這麽魂不守舍……啊,洛來了。”

盛世突然中斷唠叨,沖前方揚起手臂。

文攸同順着他招呼的方向看過去。只見馬路對面,一個身材窈窕的女人正以一種閑庭信步般地從容穿過馬路,緩緩向他們走來。

秋日明媚的陽光反射在她那粉紅色太陽眼鏡上,使他忍不住眯起眼眸。

李斯洛下了出租車,掏出粉色太陽眼鏡遮住雙眼。

馬路對面,梁氏畫廊和以往一樣,被碧綠的爬山虎靜靜地包圍着——這是一家剛開業不久的畫廊,據說是Giovanni L國際畫廊在國內設立的第七家分部。

李斯洛一直很喜歡這幢青磚小樓。在樓前白色帆布遮陽篷和裝飾在大門兩側櫥窗前的白色木栅欄的映襯下,這小樓總會讓她聯想起某個歐洲小鎮裏的民居。

而唯一提醒她這裏不是在歐洲的,是那兩個在畫廊門口迎接賓客的,如假包換的中國帥哥。

這是李斯洛第一次看到文攸同穿西裝。站在盛世的輪椅旁,那短得出奇的頭發和健壯的身材令他看上去不像是某個在藝術領域混的人,倒更像是中南海的保镖,精明幹練、警惕多疑……

一股意料之外,同時也是意料之中的慌亂爬上李斯洛的心頭。若不是盛世選在這個時候沖她揮手,她差點就又鑽回出租車落荒而逃了。

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已鎮定下來,默默等到第三輛汽車經過,這才緩緩向馬路對面走去。

文攸同屏住呼吸看着那個正穿過馬路款款而來的女人。

她穿着一件式樣簡潔的深藍色雪紡紗小禮服,那飄逸的裙擺随着她的步伐在秋風中輕輕搖曳,那頭柔軟的秀發也随着同樣的節奏,以一種令人無法呼吸的韻律輕快地跳動着——亦或是,如此跳動的是他的心髒?

文攸同不知道,也沒有功夫去弄明白。在看到她的第一眼,一股從來沒有過的狂喜便沖刷過他的全身,淹沒了他所有的理智。他的思緒只集中在一點上:他到底沒有弄丢她,他到底還是找到她了。

如果不是盛世正拉着他的手臂,他早就沖了出去。

李斯洛小心地穿過馬路,一擡眼,正撞上文攸同那毫不掩飾的、全神貫注的目光。

驀地,昏暗燈光下,文攸同專注地盯着她的所有感覺一下子全從記憶深處沖了出來。她的心跳瞬間失衡,腳下也不由一個趔趄,差點被臺階絆倒。

文攸同的神經也緊跟着一緊。他本能地甩開盛世向前沖出一步,卻只見李斯洛身後及時伸出一只手,穩穩地扶住她。

李斯洛心不在焉地回眸看了一眼,喃喃地道着謝。

“不用謝。”身後傳來一個略帶外國口音的聲音。

她甚至都沒有注意到那個聲音。文攸同的目光就像無聲燃燒着的炭火,炙烤着她的肌膚,也令她那僞裝的鎮定如同炭火下的冰塊,迅速地融化。她忍不住想要再次轉身逃走——如果不是那點僅餘的自尊,她幾乎就那麽做了。

她深吸一口氣——她能在山上應付他,就也能在城裏應付他——她擡高下巴,以更堅定地步伐向他們走去。

走到近前,她以一頭小鹿初見陌生人時常有的,半警惕半好奇的目光淡淡地掃過文攸同的臉,又垂下眼簾沖盛世笑道:“抱歉,我來晚了。”

“沒關系,”盛世一邊警覺地瞥着她的身後,一邊伸手拉過文攸同。“你來得正好,這位應該不用我介紹了,你帶阿文去……”

令他意外的是,掌下文攸同的手臂竟像石化了般的僵硬。

他好奇地擡起頭,這才注意到文攸同緊盯着李斯洛的專注目光。

而李斯洛……

李斯洛的表情就像任何初次見到名人的人一樣,除了平靜之外,略帶幾份淡淡的、禮貌的好奇。

如果不是對文攸同了解至深,盛世還真會被她的這番表演給騙了過去。他眨眨眼,看看李斯洛,又看看文攸同,腦子裏不禁泛起一個不太妙的聯想。

“你們……認識?”他問。

李斯洛擡眼看看文攸同,突然間失去了掩飾的耐心。她沖他假假地一笑。

“我們認識嗎?”

文攸同立刻聯想起她向那些記者告發他時的笑容,頸後不禁一麻。

“唔,”李斯洛故意沉思了一會兒,沖盛世搖搖頭,“我想我們應該不認識。不過,天翼先生倒是長得很像那位帶我爬山的向導。”

文攸同不自在地搖晃了一下寬肩。

李斯洛輕蔑地一笑。她本來還想說些更刻薄的話,可想想還是作罷。第一,她天生不是那種刻薄的人,說不來這樣的話;第二,那會太給文攸同面子了,她寧願讓他覺得她根本就沒把他當一回事。

文攸同又搖晃了一下身體。他幾乎忍不住想要上前一步,把她拖到沒人的地方,告訴她……

可,告訴她什麽呢?

告訴她他是多麽混蛋?這點她早就知道了。

告訴她他很抱歉?看她的神情也知道,她不會輕易接受他的道歉。

或者,告訴她他很想她,他很想知道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只怕她會逃得比兔子還快。

他低頭看看正興致盎然地望着他們的盛世,沮喪地揉揉鼻子。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可是,不管怎麽說,他欠她一個解釋。

文攸同擡起眼,迎上李斯洛那冷冷的目光。

李斯洛想像過他們再次見面時會是什麽樣的情況,或是他自知理虧地躲開,或是繼續張牙舞爪地進攻。可她從來沒想到他會這麽坦然地望着她,不進攻,但也絕不退縮。一時間,倒是她有些手足無措。

盛世來來回回地看着這兩個目光膠着在一起的人。如果不是緊随在李斯洛後面出現的那個人令他很緊張,他實在很想當即就弄清楚文攸同與李斯洛之間到底發生了些什麽。可大敵當前,容不得他有一點的疏忽大意。

“梁先生,”他沖李斯洛的身後不友好地打着招呼。

“李小姐,盛先生,希望你們對梁氏畫廊的服務還滿意。”

在李斯洛身後,那個帶着外國口音的聲音再次響起。

李斯洛回頭一看,原來是梁氏畫廊的主人,梁洛文。

“梁先生,抱歉,剛才失禮了。”她趕緊道歉。

“請別這麽說,美人永遠也不會失禮。”梁洛文捧起李斯洛的手,十分歐式地親吻着她的手背。“我記得我們都同意叫我洛文的。”

他笑彎起那雙明顯帶着異國血統的深邃大眼,那低沉的聲音猶如一支低音薩克斯,溫柔中帶着些許頹廢。

迷人的頹廢。

李斯洛忍不住微笑起來。她一向喜歡這個梁洛文。不知是不是他那一半意大利血統的原故,他很喜歡贊揚女人。雖然他幾乎和文攸同一樣高、一樣壯,可比起他來,文攸同簡直就是一個未進化完全的山頂洞人。

文攸同眯起眼眸,瞪着那個有着俊朗面容的混血兒以令人咬牙的親昵親吻着李斯洛的手背。

有那麽一刻,他體內那個未進化完全的山頂洞人叫嚣着,要他打翻這個放肆的男人,将那個笑得十分花癡的女人杠在肩上,搶回山洞;可另一個已經進化完全的文明人則勸導他要耐心,李斯洛已經看夠了他那粗魯的舉止,現在該是他展示文明友好的一面的時候。

他深吸一口氣,克制地研究着那個男人。

不管是以人類的眼光還是以雕塑家的角度來看,這位梁先生都是一個上乘之作。那勻稱的身材,線條明朗的五官,溫和的笑容,都讓這近三十歲的男人有着無與倫比的親和力。

這就是李斯洛喜歡他的原因?一個漂亮的男人?一個會讨女人歡心的男人?如果是,那他可不僅只是輸在了起跑線上。

不過,李斯洛認識的是那個刻意使壞的他。這并不是真正的他。他相信,真正的他還是可以贏回她——像所有的雄性動物一樣,文攸同本能地忘記了他來尋找李斯洛的原因,只是以衡量地目光打量着另一只有可能侵犯他地盤的雄性動物。

意識到文攸同的目光,梁洛文擡頭沖他溫和地笑道:“如果我沒猜錯,您應該就是天翼先生。”

他沖文攸同伸出手。文攸同猶豫了一下,也伸出手去,卻被盛世一把按住。

“我警告你,少打他的主意。”

文攸同忍不住挑起一道眉看着盛世。

梁洛文呵呵笑着,向文攸同遞上自己的名義。

“我們不妨讓天翼先生自己做出選擇。”

文攸同一頭霧水地低頭看着那張名片。

原來,這位梁先生還代表着Giovanni L畫廊。

“相信天翼先生一定聽說過我們畫廊。我們畫廊在世界各地都有分部,現在也代理着一些中國知名藝術家的作品。我們公司的目标就是要讓世界也了解中國的藝術和中國的藝術家。對了,我個人就十分欣賞您的作品,還收藏有您的一尊睡佛和一尊石蓮,真是傑作。我還看中了那尊青銅鷹爪,可惜标了非賣品。不知天翼先生可否割愛?”洛文笑道。

李斯洛看看盛世,又看看梁洛文,這才明白老板為什麽那麽緊張。原來,梁洛文正有意招徕文攸同歸入他的旗下。

與Giovanni L這樣的世界級畫廊相比,作為一人公司的盛世經紀公司簡直毫無優勢可言,他甚至都沒有一個專屬于自己的展示場所。任何一個有點頭腦的作者都會棄盛世而就梁氏。

而就李斯洛所知,文攸同并不是第一個被盛世發掘,又在功成名就後棄他而去的人。

文攸同當然也聽懂了梁洛文的那一席話。他看看名片,又看看盛世緊繃的神情,拍拍他的肩,擡頭沖梁洛文笑道:“抱歉,那只鷹爪我已經答應送人了。”

梁洛文并沒有因他的拒絕而氣餒。他聳聳肩,笑道:“真是遺憾,不過,我相信我們還是有合作機會的。”說着,沖盛世和李斯洛點點頭,向畫廊裏走去。

盛世看着文攸同,“如果你想有大的發展,跟着他是對的。我只能為你争取到國內的機會,可國際上的……”

文攸同又拍拍他的肩,笑道:“說什麽傻話呢。我們是不是該進去了?”

盛世看看四周,聳聳肩,示意他将自己推進去。只是,那臉上的笑意多少顯得有些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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