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生者當來

生者當來

城西,柳侖巷,一道修長的身影緩緩走在巷中,挨門逐戶地辨認,似在尋人。

一刻鐘過後,他走盡巷子,最後停在巷尾一間木屋前,擡手叩了叩門。

王秀憐正在院中喂雞,聽到敲門聲,她放下飼料,走去開門。

只見門外一位墨衣公子長身玉立,豐神俊朗,王秀憐看他衣着儀表不凡,知是貴人,不像是她們這樣的清寒人家所能結識,以為他找錯了門,便詢問道:“請問公子找誰?”

徐商琮見裏面出來一位姑娘應門,年約十七歲,身上粗衣布服,未曾绾髻,鬓邊簪一朵杏色絹花,仍是待字姑娘的發飾,但據戶籍冊所錄,鄧牟生沒有妹妹,只有一位長姐,已嫁作他人婦,他遲疑着問道:“請問這是鄧牟生家嗎?”

那姑娘點頭道:“是的。”

徐商琮接而問:“請問你是?”

那姑娘臉色倏地一紅,輕聲道:“我是巷頭王家的,牟生娘親這兩日得了風寒,我過來幫着做些家務。”

徐商琮聽罷,對這個姑娘的身份頓時明了,他猶豫再三,終是奉上一物。

王秀憐見到徐商琮手中的香囊,瞬間如遭雷擊,未待徐商琮開口,兩行淚水已奪眶而出,她接過香囊,裏面的護身符仍在,外面的斑斑血跡早已浸染了她一針一線繡出的紋樣,她緊攥着香囊,心中悲痛,終至泣不成聲。

她昨夜還夢見他清早敲開她的窗戶,手裏捧着一束在道邊采來的野花,花朵上沾着露珠,他另一只手拿着一顆李子隔窗遞給她,道:“我剛路過尹胖家,見李子熟了,便爬到樹上摘了幾顆,你嘗嘗。”

她噗哧一笑:“我倒一直不知你竟是個猴子呀。”

他也笑,把手中李子又往前遞了遞:“能博心上人一笑,便是做個猴子又有何妨?”

她接過李子,咬下一口,滿嘴酸甜。

良宵一夢,李子的味道似乎真在嘴裏,她今日醒來還尋思着等他回來以後也在院裏種一顆李樹……任她心懷美好,諸般計劃,不曾想他卻已經不在人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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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商琮對着姑娘的情緒失控手足無措,鄧大娘被王秀憐的哭聲驚動,從裏屋出來:“秀憐,這是怎麽了?”

王秀憐哽咽道:“牟生他……”

鄧大娘愕然半響,緩慢回過神來,默然把王秀憐攬入懷中,安撫地拍着她的背。

年過半百的大娘,早已歷盡苦難,面對這個噩耗,比年輕的王秀憐更冷靜,她的丈夫也死在戰場上,當年得知丈夫陣亡時,她哭暈了過去,二十歲便開始守寡,年輕時流過太多淚,早把眼淚都流幹了。

鄧大娘目光空茫,兀自沉默,粗糙的手一下接一下拍着王秀憐的背。

徐商琮面對此一幕,聲音艱澀道:“我很抱歉。”

鄧大娘轉過頭,望向門外立着的陌生男子:“你是……”

徐商琮道:“我是徐商琮,此戰的統帥。”

鄧大娘聽他報出的姓名,愣了愣,複問道:“你是澂王?”

澂王的名號,鄧大娘還是聽過的,這個被鄰裏街坊傳得神乎又神的人物,原來也不比她家牟生大幾歲。

徐商琮道:“我很抱歉,我把您的牟生帶上戰場,卻沒能把他帶回來。”

鄧大娘長嘆一聲,音調滄桑道:“我是一個婦人,不懂什麽大道理,但我明白生在亂世,這都是命!”她蒼涼的目光落在遙遠的天邊,“牟生和他爹是為了守護家國才上的戰場,如今家國仍在,也算是全了他們的心願。”

徐商琮看着鄧大娘扶着抽泣不止的王秀憐走回屋裏,兵部有專員負責遺屬補恤事宜,他來走這一趟是因他無意中在城牆上撿到了這個香囊,香囊背面繡着鄧牟生的名字,他沒有将香囊轉手給屬下去歸還,親自在戶部查了戶籍冊,才尋到此處。

屋內的哭聲仍舊隐約可聞,徐商琮始終默立在大門外,也不知站了多久,直到哭聲止息,他才轉身緩緩走出柳侖巷。

徐商琮走到巷子口,忽而想起韋庚慶就住在這一片區,于是在巷子間左折右拐轉向尋道。

時近傍晚,夕照西斜,各家各戶都在炊飯,徐商琮熟門熟路走到糕孖巷一間木屋前,只見屋門敞開着,兩名孩童在院子裏嬉戲,一名男子坐在牆邊,時不時出聲喊哥哥讓着妹妹。

韋庚慶看着孩子們玩鬧,忽而聽到屋外有人叫他,他擡頭望去,見是徐商琮,驚喜道:“王爺!快請進!”

韋庚慶從竹椅上立起身,其中一條腿自膝蓋以下褲管空空,他曾是徐商琮的親兵,在泷錫之戰中失了右腿。

韋庚慶拿起靠在牆邊的拐杖,對着廚房揚聲道:“娘子,煮一壺茶。”

韋庚慶拄拐把徐商琮領進屋裏,用袖擦了擦椅子,熱情地請他坐下。

徐商琮坐下後,見韋庚慶仍舊立着,不禁道:“現下不在軍中,我們已不是上官下屬,不必拘禮,你也坐。”

韋庚慶應了一聲,在徐商琮下首坐下,問道:“王爺為何會來城西?”

徐商琮道:“我來送還一名士兵的遺物,想起你也住這附近,順道過來看看你。”

韋庚慶聞言勾起舊憶,他做親兵時,也曾陪同王爺去送還過遺物,親屬得知死訊,悲痛過絕,口不擇言,甚至還質問怎麽死的不是王爺!他當時忍無可忍,想回一句嘴,但被王爺的眼神制止了,王爺全程沉默着生受了一通唾罵。

韋庚慶想到這段過往,忍不住心疼道:“王爺何苦親自來做此事?交給兵部有司去辦便是。”

徐商琮道:“我也是因巧在城牆上撿到這件遺物,就不假手于人了。”

“貫翀城這一戰很艱難吧?”城中百姓都把陂澶軍說得多麽不堪一擊,又把我軍說得多麽勇猛威武,韋庚慶是參過軍的人,他自然深知其中艱難。

徐商琮不答話,算是默認了。

這時,韋庚慶的妻子送來一壺茶,韋庚慶忙為徐商琮倒上一杯。

徐商琮環顧屋內陳設,問道:“你這幾年過得如何?”

韋庚慶笑道:“多謝王爺關懷,屬下過得很好,王爺當年為我們争取的補助,兵部都有定時發放,我還學了一門編織竹器的手藝,平時編些籃子之類,拿到街上賣,也算是多添一個進項。”

徐商琮見他已娶妻生子,想來所言不假,又道:“若是生活有何難處,可以跟我說。”

韋庚慶眼眶一熱,喉頭哽道:“王爺請放心,我的生活好着!王爺擔着四境安危,這些瑣事您就少操點心吧。”

徐商琮看着茶盅上熱氣袅袅升騰,清聲道:“你們也是我的責任。”

韋庚慶見王爺似乎情緒不高,想來是剛見完遺屬的緣故,他欲陪王爺喝幾杯,看能否纾解一二,因而嘗試着挽留用飯。

徐商琮倒不推辭,爽快答應了。

韋庚慶忙讓妻子多做兩道菜,再沽一壇酒。

小蔥炖豆腐、清蒸水蛋、藕片炒臘肉、苦瓜釀肉,幾道尋常農家菜,兩個孩子惦記着玩耍,飛快扒完飯,又追逐着到院子裏去玩小木馬了。韋庚慶的妻子吃完後招呼貴客慢用,便下去廚房忙活着燒水給孩子們洗澡,剩下韋庚慶和徐商琮二人緩慢對酌,談些沙場之事。

徐商琮從韋庚慶家告辭出來時夜幕已降,他走出糕孖巷,往左走約一裏路便到了西街,他本欲在街上雇一輛馬車回府,不料街上人聲熙攘,燈亮如晝,竟是一片熱鬧。

他獨自走在人群中,猶有疑惑,只見街上攤檔大多在售賣一些姑娘家的玩意,不少男女成對,結伴而行,其中一處人群聚集,喝彩聲不絕于耳,他邁步近前,原來是姑娘們在比鬥穿針,直至此刻他才知道今日是乞巧節。

“看,天燈!”街上有人喊出一聲。

衆人紛紛駐足,擡頭望去,只見一盞盞孔明燈承載着一個個美好祈願往高空升去,光芒閃爍,密如星河,煞是好看。

徐商琮置身熱鬧之外,旁觀這滿街節慶祥和,唇角終于浮起些微笑意,一時心緒柔軟,他們在邊關烽火中浴血,保護的便是眼前這樣一份承平,惟願百姓安居,山河穩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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