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別長聚短
別長聚短
徐商琮連續幾日下朝後便在兵部議事,這一日議完事回府,管家裴曾江禀告道:“王爺,六王爺來了,等了有兩個時辰。”
徐商琮聞言,直接往前廳去,只見廳中的人已倚在椅背睡着了,手邊的幾碟酥點用去大半,确是久等了的樣子,他走近椅邊,俯身連喚兩聲“小六”。
少年迷迷糊糊睜開眼,見到徐商琮,立馬醒了瞌睡,他從椅上站起來,雀躍道:“三皇兄,你終于回來啦!”
徐商濯年方十一歲,個子長得快,在徐商琮出征前,身高還只到他胸口處,半年沒見,眼看已經長到他肩膀處了。
徐商琮在上首坐下,問道:“你怎麽出宮了?”
徐商濯忙道:“我沒有偷跑出宮,我已請示過父皇,得了父皇恩準的。”
徐商琮又問:“這段日子功課學得如何?”
徐商濯聽他話意,像是又要考校功課,當即滿腔委屈道:“三皇兄,我們都已有大半年沒見,你能不能別每次回來一見面就考校功課啊?”
徐商琮不為所動,随口抽問道:“‘身勞而心安,為之;利少而義多,為之;事亂君而通,不如事窮君而順焉。故良農不為水旱不耕,良賈不為折閱不市,士君子不為貧窮怠乎道。’這句出自何處?”
徐商濯知是避不過,只好認真答道:“出自《荀子·修身》一章。”
徐商琮繼續抽問:“《戰國策·趙二》中趙燕後胡服篇,王令讓之曰何?”
徐商濯立即接口答道:“事主之行,竭意盡力,微谏而不嘩,應對而不怨,不逆上以自伐,不立私以為名。子道順而不拂,臣行讓而不争。子用私道者家必亂,臣用私義者國必危。反親以為行,慈父不子;逆主以自成,惠主不臣也。寡人胡服,子獨弗服,逆主罪莫大焉。以從政為累,以逆主為高,行私莫大焉。故寡人恐親犯刑戮之罪,以明有司之法。”
徐商琮再問:“《管子·牧民》中提到的‘四維’,你作何解?”
徐商濯略一思索,答道:“禮義廉恥是人立身之基,識禮而後方稱人,講義而後存血氣,奉廉而後清不腐,知恥而後能擇行,此四維若能推及四海,使人人修之,上及一國,下至一家,則國可井然而治。反之,若禮義廉恥不舉,人無律己,則君臣父子失序,綱紀難振,恐亂內起,覆之不遠。”
徐商濯答完後,見三皇兄沉默,未再發問,他不禁問道:“三皇兄,我的功課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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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商琮見幼弟滿含期待看着自己,不由道:“算是對答如流,課業尚可,看得出很是下了苦功。”
豈止是“尚可”,在先生口中他可是得了個“上佳”,就連父皇也對他的功課稱贊不已。徐商濯與這個異母兄長素來親厚,少年心裏對這個常年在外領兵抗敵的兄長滿是崇拜,得着他一句認可,比得到先生點評的“上佳”高興多了。
徐商濯的高興勁剛起,又聽到三皇兄道:“随我去書房。”
他聞言便知這場考校仍未結束,只好乖乖應諾。
徐商琮率先走出前廳,揮退了随侍小厮單孔,徑自轉入後院,幾回折拐,走進書房,道:“寫一幅字給我看看。”
徐商濯也不多話,順從地走到書案後坐下,鋪紙研墨,提筆寫起字來。
書房中一片安靜,徐商琮默然走到書架旁抽出一本書,随手翻閱。
單孔在前院廊下看園丁修剪花枝,見裴曾江正往前廳方向去,忙叫道:“裴總管,王爺去了書房。”
裴曾江停下腳步,問道:“你怎的不在王爺跟前伺候?”
單孔道:“王爺正在考校六王爺功課呢,把我打發出來了。”
單孔比徐商琮年長一歲,在徐商琮身邊随侍多年,私底下沒多大顧忌,他忍不住笑道:“六王爺當真是慘!這好不容易出宮一趟,巴巴來見王爺,結果每次見着王爺都要被抓去考校一番。”
裴曾江也算在府中看着單孔長大,将他視作子侄輩,恨鐵不成鋼道:“你以為六王爺像你這般大字不認識幾個?六王爺的功課可好着呢!”話到此處,他不禁低聲嘀咕道,“說不定六王爺心裏還盼着被王爺考校也未可知。”
單孔未聽清裴曾江的後半句話,追問道:“說不定什麽?”
裴曾江吩咐道:“你去問問王爺,今日的晚飯有什麽指示?”
“好嘞。”單孔轉身往書房去。
他在書房外見六王爺正在書案邊寫字,不敢進去打擾,立在門外輕聲讨示道:“王爺,裴總管讓小的問您,今日的晚飯是照常例做,還是另有吩咐?”
徐商琮道:“六王爺留下用飯,做幾道六王爺愛吃的菜。”
“是,小的這就去傳話。”單孔麻利地領命而去。
約莫半盞茶過後,徐商濯捧來一幅字,徐商琮放下手裏的書,接過那幅字,紙上默了一篇《離騷》,墨跡猶未幹,只見運筆流暢,結體凝練,筆畫勾捺處已隐隐可見功底,比之半年前所書又長進了不少。
徐商琮滿意地點了點頭,徐商濯忙趁機求道:“三皇兄,你的一手字盡得施老先生傳授,可惜我出生後,施老已然病故,世間再難尋‘施體’,你寫的字帖能不能給我帶回去臨摹?”
施窦垠是名動天下的書法大家,他寫的字蒼遒大氣,雄渾剛勁,自成一格,被稱之為“施體”。多少學子踏破門檻欲拜師求學,但施窦垠為人乖戾,一生只收了三名弟子,其中兩人只學得其形,并未得其神,僅有徐商琮深得真傳,筆下的字形神兼具。
施窦垠晚年病入癫狂,臨終前将平生所書習作盡數撕毀,世間僅有他早年贈送友人的幾幅作品留存,如今已是萬金難求。
徐商琮常年在邊關,書房中只有早年留下的幾本字帖,放在書架左下角的一只木箱中,他示意徐商濯自己去拿。
徐商濯歡天喜地過去打開箱子,捧出幾本字帖,愛不釋手,他一本一本翻看,心中啧啧贊嘆,同時又忍不住感慨,三皇兄這一手字,他怕是再學十年也比不上!
徐商濯翻到最後一本,入目的字,筆畫偏清瘦,翩然靈逸,韌勁內蘊,赫然是另一種字體,他不禁疑惑道:“咦?這本不是三皇兄的字啊?”
見字帖上有署名,徐商濯正欲細看,一只節骨修長的手突然伸來将字帖一把奪去。
徐商琮穩穩拿着那本字帖,道:“你有那幾本便夠了。”
徐商濯頓時被勾起好奇心,湊上前道:“三皇兄,這本字帖是誰的?”
徐商琮清咳一聲,沒有答話。
徐商濯兀自接着道:“看紙張已有些年頭,上面的名字我剛才沒看清,只粗略掃過一眼,似乎是個姑娘的名字。”他又湊近些許,興致勃勃探問,“三皇兄,這本字帖的主人是不是個姑娘?”
徐商琮居高臨下看着徐商濯,淡淡道:“看來你對字帖的興趣并不大,把字帖還我。”
徐商濯連忙把手中拿到的幾本字帖緊緊護起來,立馬服軟道:“三皇兄,我錯了,我不問了還不行嗎?”
他害怕徐商琮當真要把字帖收回去,當即包裹起來,交給随身內侍,即便心裏再好奇,對那本字帖也只能按下不提。
徐商濯讨到了徐商琮的字帖,又哀求道:“三皇兄已經考校完我的功課,接下來能不能教我射箭?”
徐商琮道:“父皇不是已經給你指了一名教習師傅?”
徐商濯眼巴巴仰望着徐商琮道:“可我想跟你學。”
徐商琮無奈一笑,領着徐商濯走出書房,轉去兵器房。
徐商濯剛跨入兵器房,一眼便相中了牆上挂着那張長弓,他疾走幾步撲過去取下來:“三皇兄,我要用這張弓!”
徐商琮從兵器房一角拿起一張普通的弓遞過去,道:“那張是強弓,你年紀尚小,力氣不夠,先用這張。”
徐商濯倒是聽話,順從地将長弓挂回原處,接過徐商琮手裏的弓,拿起箭囊,當先走出兵器房。
王府西南角辟出一方小較場,徐商琮領着徐商濯走到箭靶處,道:“你先射一箭給我看看。”
徐商濯已跟着父皇指定的射騎師傅學過半年,但他一心想跟徐商琮學,因而在宮中學得不甚用功,始終沒什麽長進。他張弓搭箭,對着紅心瞄了半響,直到手已有些發抖才松弦放箭,長箭距離箭靶尚有一步之遠便力盡掉落。
“不要猶豫,瞄準了便立即松手放箭。”徐商琮從箭囊中抽出一支箭遞過去,道,“再來。”
徐商濯又開弓上箭,徐商琮伸手在他左手肘部一托:“手擡高些,弦再用力拉開。”
徐商濯依照指點,調整好姿勢,松手射去,這一箭比前一箭去得遠些,但仍未能中靶。
徐商琮從箭囊中抽出一支箭遞過去,道,“再來。”
徐商濯接過箭,再次拉開弓,突然有人從背後環住他,一雙剛勁有力的手分別握住他握弓的左手及拉弦的右手,三皇兄清越的聲音從耳邊傳來:“手擡高,與肩齊平,用全力拉開弓弦,瞄準目标,松手放箭。”他被三皇兄的雙手帶領着完成這一系列動作,只見箭去如飛,正中紅心。
徐商琮手把手教着徐商濯放了一箭,又抽出一支箭,遞給他道:“再來。”
徐商濯默默張弓上箭,這一箭直直從箭靶上方飛過。
徐商琮道:“你學射箭時日不長,先掌握要領,打牢根基,別總想着要一箭中紅心。”他抽出一支箭,遞過去,“再來。”
徐商濯用力拉開弓,接而松弦放箭,這一箭堪堪釘在箭靶邊上,他歡呼道:“三皇兄,我中靶了!”
徐商琮滿眼寵溺,溫柔一笑,又抽出一支箭遞去:“再來。”
徐商濯又射了十餘箭,徐商琮時而指點幾句,兄弟二人在較場消磨了半個下午,直到廚房來人禀告晚飯已備好。
徐商琮見日色将暮,便命人擺飯,糯米肉丸子,糖醋排骨,椒鹽蝦球,紅燒鲫魚,清蒸茄子,小炒黃牛肉……全是徐商濯愛吃的菜。
徐商濯練了半日射箭,早已是餓了,他夾一塊排骨放進嘴裏,吃完後連連贊道:“三皇兄家的廚子做菜總是這麽好吃!等我以後出宮開府,三皇兄能不能把這廚子賞給我?”
徐商琮好笑道:“你才多大,就想着出宮開府了?”
徐商濯道:“我都想好了,等我到了年紀,我就求父皇在你的府邸旁賜一塊地給我建府,到時你不把廚子賞我也無妨,反正住得離你近,我可以天天過來蹭吃。”
“你倒是很會打算。”徐商琮聲音含笑道,他夾一塊魚肉,仔細剔去魚刺,再放進徐商濯碗裏。
少年正在長身體,胃口極好,徐商琮屏退了下人,親自伺候他進餐。
徐商濯在徐商琮府中用完飯,因時辰有限,不能再多逗留,趕在宮門下匙前回了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