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君子六藝

君子六藝

人間百花競豔,松勻館後院曲折回環的各處花圃一片生機蓬勃。徐商琮每日翻來覆去地負重練習幾個相同的動作,半月過去,毫無進境,幾乎是在原地踏步。

館內白日時光悠閑,老鸨右手拿着紫砂小茶壺,坐在一樓大廳裏看着街上疏落的過路行人,管事富繕在她身旁禀道:“将軍府送來的那人跟着苋津學藝已有一月,連一支完整的舞都沒看過,我看苋津根本就無心教他,每日都是借教習為名一頓好打。”

苋津是館中正當紅的小倌,身上來銀子多,老鸨包容又無奈道:“苋津性子确是大些。”

富繕見老鸨并無幹預之意,不由又進言道:“那人的身子是要用來接客的,如今每日弄得淤痕累累,怕是會被客人嫌棄。”

老鸨不甚在乎道:“反正他的身子已在戰場上落下不少陳年舊疤,原本就不夠光滑,來咱們館裏尋歡的男人呵,都是色中餓鬼,只要他那張臉能讨客人垂涎就行!”

老鸨話說到此,才正色道:“苋津會些小手段讨客人喜歡,這幾年越發驕縱了,你去警告一番,讓苋津耍性子歸耍性子,要注意分寸,絕對不許弄傷他的臉!”

“是。”富繕正欲下去傳話,但見一名器宇軒昂的男子從大門走進館中來。

老鸨見到來人,忙起身迎上去:“盧将軍,您來了?”

盧覺镝這段日子先是協助兵部處理軍中行賞及優撫事宜,随後回鄉祭父,昨日才回到京都。他大馬金刀坐下,開口便問:“我送來的人怎樣了?”

老鸨笑道:“将軍送來的人真是不可多得的上品!只可惜一無所長,我讓他先跟着館裏的一個小倌學藝。”

盧覺镝不予置評,只淡淡問道:“在哪裏學藝?”

老鸨忙吩咐仆役帶盧覺镝去苋津住處,見盧覺镝是來找那人,并不是來尋歡,便沒跟去招呼。

徐商琮依照苋津的要求擺出一個九天攬月的姿勢,右足足尖立在一只粗瓷碗底,左手二指相并貼着右手手腕,右手執劍,劍尖直指朝上,左足向後翹起,足踝處挂着一桶水,他身形微晃,左腿緩緩往下墜去,苋津手裏的藤條一動,狠狠抽在他的膝關節處。

眼看徐商琮吃力地将腿往上提了提,苋津又懶洋洋靠回太師椅上,正在此時,館中的仆役帶着一名身穿深藍箭袖立領錦袍的男子進屋。苋津見那個男子五官俊朗,英姿勃發,不禁眸色一亮,忙放下手中的藤條,迎上前去。

仆役将客人帶到便退下了,苋津讓小焦上茶,他身子一斜,腰肢仿若無骨,軟軟偎進客人懷裏,盧覺镝眉宇微蹙,肅聲道:“我不好男色,你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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苋津被他肅冷的聲音一吓,忙立起身子,一時摸不清客人的意圖,有些無措地看着他。

盧覺镝徑自坐下,看着立在粗瓷碗底定姿勢的徐商琮,見苋津呆立一旁不動,緩和了語氣道:“你接着教。”

小焦奉上一盞熱茶給客人,苋津坐回太師椅上,他不願以私下那個兇悍的模樣示客,見徐商琮挂着水桶的腿微向下傾斜,也沒動用藤條,只揚聲指正道:“把腿提起來!”

盧覺镝見這個小倌手邊有藤條,便知他平日教學不會只動口不動手,于是開口道:“你平日怎麽教就怎麽教,不必顧忌我。”

苋津這幾年見慣各式肥醜不一的嫖客,好不容易見着一個可意的客人,但這客人來他屋中卻不是為了尋歡,注意力自始至終竟都落在他屋中那人身上!他嫉恨心一起,本性畢露,一見那人的腿稍稍往下傾斜,便拿藤條抽去。

小焦侍立在一旁看着,這客人既不沾酒,也不近色,在來館裏的嫖客中真是前所未有,也不知所為何來?只見客人耐心十足,安靜地看着他家相公監督那位相公立姿勢,絕不出聲攪擾,屋中無人說話,只有時而響起藤條入肉的清響。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徐商琮右膝一軟,倏然往地上跪去,左腿的水桶随之翻倒,淋濕了半身。

苋津正待發作,但聽一直默不作聲的客人忽然開口道:“沒想到你在此處過的是這樣的日子。”

徐商琮忍着雙腿酸痛,從地上站起來,面向着盧覺镝恭謹一躬身,垂首看着地面,盧覺镝語調緩慢道:“據聞你寫得一手好字,畫技也是一絕,琴、笛亦上佳,随便拿一樣出來,在這館裏都能登頂魁首,又何須吃這些苦?”

盧覺镝目光望着身前默立的徐商琮,語氣似閑話家常問道:“一身才藝都不願拿來取悅客人?”

徐商琮半身衣衫盡濕,他始終躬着身,姿勢卑微,緘口默認。盧覺镝倒沒有為難他,仿佛這一趟只是為了來看他一眼,言盡之後,也不再久坐,起身便離去。

苋津聽得客人如此說,早已心頭火起,顧不得探究他與那客人的關系,待客人一走,立即罵道:“賤奴,你既身懷才藝,竟說不會?居然耍弄我?”

他怒不可遏命令小焦:“小焦,給我掌嘴!”

小焦忙和事勸道:“相公,您消消氣,不得動私刑,不準弄傷臉,這都是館裏的規矩。這位相公若真有所專長,倒是不再勞您教得如此辛苦。”

苋津不依不饒道:“那就去請執紀堂的人來,說他對我不尊,滿口謊言,讓人來當着我的面用刑!”

若要給新人小倌立規矩,教習小倌有權要求動刑,小焦見他家相公正在怒頭上,知是勸不動,只得領命而去。

約莫半盞茶後,小焦帶着一名壯實男子回轉,那名男子手裏拿着一條長鞭,鞭身滿是細密的尖刺,令人望之悚然。

館中規矩,對教習小倌不敬者,鞭五十。行刑手一鞭下去,徐商琮的背上立時顯出一道血痕,鞭身密集的尖刺紮入肉中,每一根刺都帶起一豆血珠,這是館中針對小倌特制的刑具,打人極痛,卻不會在肌膚上留下傷疤。

苋津倚坐在太師椅上,不錯眼地看着執紀堂的人行刑,還沒打幾鞭,只見那人的背部便已一片血痕縱橫,他滿腔的怒火才算消解些許。

小焦侍立在苋津身後,只見那位相公身形筆挺,毫無畏縮之态,淵朗地立着,默然受刑,竟有一種不折的風骨,密無間歇的五十鞭打完,一聲也沒有哼。

執紀堂的人行完刑便回去了,徐商琮随後也被苋津趕出了房間,他忍着滿背火灼鐵烙般的疼痛,一步一步緩慢走向住處。

他立了大半日的姿勢,午飯沒得吃,又剛受過一場刑,只覺眼前陣陣發黑,步履虛浮地走着,突然有一雙手拉住他,把他拉得身子一趔趄,險些摔倒。

拉住他的是一個頭發斑白的婦人,見他背後紅色斑斑,幾乎成了一個血人,滿目憐惜道:“可憐的孩子,看看這一身的傷,是誰把你打成這樣?”

徐商琮不作聲,欲抽出被婦人抓住的手,那婦人卻愈發用力将他拉緊,言辭關切,反複問他:“疼不疼?疼不疼?”語氣裏竟滿含真心實意的焦急。

徐商琮被強行拉着,恍惚間想起他被送出國都前,乳娘拉着他,要跟随來侍候的情景,因着記憶中這個隐約相似的情景,他開口答道:“都是些皮肉傷,不疼。”

婦人眉頭深蹙,顯是不信:“衣裳都被血濕透了,怎會不疼?這要是被你爹娘看到了,那可得心疼死!”

徐商琮低聲道:“我已是無父無母之人。”

“可憐的孩子,難怪被人這樣欺負!做我的孩子吧,我護着你,看誰還敢欺負你!李家的狗娃,張家的小鐵頭,趙家的皮猴兒,誰若敢傷你一根……”

“娘,你怎的跑到這裏來了?讓我好找!”

一名粗衣布服的青年男子匆匆跑來,見自己的母親拉着一個人不肯放手,再看這人一襲水綠鴛鴦戲水紋綢衫,知他是這館裏的小倌,見他背上滿是血,也不敢多管閑事,賠着笑、鞠着躬連聲致歉,把母親纏着不放的手拉開,像怕被人發現似的,拉着母親急忙離去。

母子二人還沒走出後院,便被急急趕來的廚房管事找着,管事嚴詞數落道:“孫大生,我說過你多少回了,來送菜時不要帶着你這個瘋娘,她到處亂跑,萬一沖撞了哪位貴客,我和你都擔待不起!”

孫大生賠笑道:“周管事,您行行好,我家裏沒人了,我娘又是神志不清,把她一個人放在家裏,我實在放心不下啊!這次怪我沒留神,才讓她跑到後院來,以後我一定會看住她!求您通融通融。”

周管事不再說什麽,三人一道往廚房方向去,婦人邊走邊溫柔地摩挲着孫大生的後背,仿佛還在撫慰一背的傷,不停地喃喃自語道:“孩子,有娘在,不怕啊!不怕啊!不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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