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長夜當哭

長夜當哭

次日,徐商琮才剛起身,尚未及洗漱,小焦便來催促了。

“相公,我家相公讓你即刻過去,這就跟我走吧。”

同屋幾人被吵醒,紛紛從被褥中探起頭來,皆有些詫異,館裏做夜間生意,他們的教導相公通常都要睡到日上三竿,他們也是巳時才去學藝,沒想到新來這人的教導相公如此勤勉,這才卯時便遣随侍來叫人了,卻不知是館中哪一位小倌?

徐商琮匆匆洗漱完,跟着小焦到苋津的房間,苋津坐在銅鏡前,一見人來了,立即把手中的翡翠拍到木桌上,起身一把抓起徐商琮的前襟,将人往屋外扯去。

小焦吃了一驚,忙跟在他們身後,不知他家相公想做什麽?

苋津房前的庭院裏有幾個水缸,缸裏養着幾株睡蓮,以作景觀,如今睡蓮已經冬凋敝,只剩下幾尾鯉魚游弋其中。

苋津将人扯到一只缸前,反手便将人按進水裏,罵道:“賤人,才第一天跟着我學藝就這麽不安分!居然敢在我的房裏勾引我的客人!這輩子沒見過男人嗎?”

小焦沒想到他家相公還在生昨日的氣,新來的相公始終沒有掙紮反抗,半個身子都被按進了水裏,他在一旁看得心驚肉跳,見他家相公遲遲沒有松手之意,不禁連聲勸道:“相公,相公,您再不松手可就要弄出人命了!”

苋津心裏窩着一腔火,清早送走了客人,現今才有機會發作出來,他将人再往下按了按,水缸裏的幾尾魚被吓得縮到缸底,又過了三四十彈指,才把人扯出水面。

徐商琮吸進好幾口缸水,入心入肺的涼,出了水便劇烈嗆咳起來。

苋津再度扯着他的衣襟,将他後背往缸壁用力一撞,厲聲道:“賤人,天生放蕩,這麽渴望男人,幹脆求鸨母直接安排你接客,來跟着我學什麽藝?往後再敢在我的房中勾引客人,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小焦見新來的相公面色一片蒼白,無論他家相公罵得多麽不堪入耳,只是一徑沉默,既不辯解,也不求饒,這要是換作別個剛進館的新人,早就哭着喊冤讨饒了。

苋津見他被冷水浸得散下幾縷長發,濕漉漉貼在臉頰上,頭頸滿是水,形容非常狼狽,只聽他逐漸止住嗆咳,啞聲順從應道:“是。”

苋津發作過一通,火氣下去大半,他放開徐商琮,吩咐小焦去取他的木劍來。

小焦取來木劍,苋津接過手,又讓小焦去取一只粗瓷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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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小焦取來粗瓷碗,苋津讓他倒扣到地上,再開口說話已恢複往常的語氣:“你沒學過舞蹈,今日便從基本功練起吧。”

苋津說罷,随意比劃了一個起手式,便将木劍交給徐商琮,讓他到那只粗瓷碗上去立定,練這個起手式。

小焦見狀,便知他家相公是在故意刁難新來的相公,那只粗瓷碗底沒有巴掌大一點地方,若要站上去,只能以單足足尖立着。

小焦只見新來的相公也不多話,默然提着木劍,走到那只粗瓷碗處,以右足足尖着力,立上碗底,左足微微提起,足尖向地,緊貼着右足足踝,雙手手腕相并,與胸口齊平,左手捏訣向上,右手執劍向下,竟是分毫不差地擺出了他家相公方才演示的起手式。

苋津見他這個動作做得完美無瑕,欲挑個錯處卻尋不到,一陣晨風吹過,拂起他鬓邊散落的幾縷長發,衣袂飄飄,竟有一種出塵之姿,宛如谪仙臨凡,苋津看得怄火,一甩廣袖,轉身回了房間。

小焦見新來的相公衣衫濕了大半,被這初春的風一吹,可想而知得有多冷!他跟着苋津回屋,本欲勸他家相公讓那新來的相公先回去換一身幹的衣裳,但瞄見他家相公滿臉不豫之色,終是不敢開口求情。

苋津本以為那人頂多只能在粗瓷碗上立個片刻,不曾想他的下盤竟如此穩,足足立了半日,仍舊紋絲不動,仿佛是個不會動的木頭人。

廚工送來午飯,小焦趁機道:“相公,那位相公也練了半日,要不先讓他吃個飯,午後再接着練吧?”

苋津轉面向着門口,高聲回答小焦,故意讓聲音飄到屋外那人耳裏:“告訴廚房,說他練習不用功,今日不給飯吃!”

館裏各個教習小倌懲戒學藝敷衍的新人,不給吃飯是常有的事,小焦見他家相公态度堅決,便沒再多嘴,伺候起苋津用餐。

苋津吃完飯,消食半個時辰,也不發話讓屋外的徐商琮下來,自去睡午覺了。

徐商琮這一站,便從白天站到夜裏,直至二更時分,小焦才來傳話放他回去,并讓他往後每日卯時過來。

小焦傳完話便轉身走回苋津房間,徐商琮終于能雙腳着地,他的整條右腿又痹又痛,他在地上站着緩了一刻,才拖着沉重的右腿往住處挪去,每動一下都是鑽心的痛。

徐商琮回到住處,同屋幾人皆已睡着,他也不點燈,摸黑找到屋中的水壺,這一整日水米未進,灌下一壺水後才覺得渴與餓之感稍緩,他疲累已極,上了自己那張榻,沾枕便睡着了。

次日天色微亮,徐商琮便醒來了,屋中幾人尚在熟睡,他起身洗漱一番,出門去往苋津房間。

徐商琮去到苋津房外,苋津卻未起,房門緊閉,他站在房外候着,直等到日上三竿,苋津才起。小焦去廚房領來朝食,苋津慢騰騰用完餐,才發話讓他進屋。

苋津起身拿來木劍,因風寒未愈,說話仍帶着些微鼻音:“劍舞用劍,不比動真格鬥,講究的是動作美感。”

他說着,右腿立地,左腿前踢,仰面往後一倒,腰身傾斜出煞是好看的角度,長劍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劍鋒直指向後方,這個姿勢将身子的柔韌修長展開到了極致。

苋津的劍舞,鴦蘇的字,坍柳的琴,并稱松勻館“三絕”,即便是小焦貼身伺候苋津兩年,已見他跳過劍舞多次,此刻他拿其中的一個動作來随意比劃,小焦依然覺得好看極了!

苋津左腿點地,借力立起身,把手中木劍遞給徐商琮:“你來做一遍。”

小焦只見新來的相公接過木劍,踢腿,仰面,傾身,出劍,動作流暢而優美地将苋津方才演示的舞蹈姿勢做了出來,竟無一處可挑剔!

徐商琮做完動作,正欲收劍立起身,苋津厲聲道:“誰準你動了?給我保持住這個姿勢!”

見徐商琮定定保持住他方才教的姿勢,苋津又扭頭吩咐小焦去取兩桶水來,小焦應聲而去。

待小焦提回兩桶水,苋津再對徐商琮指點道:“劍舞雖是供人觀賞的花架子,但一招一式的基本功卻要打紮實,平日練習時負重,以後去掉重物表演,便能讓看官覺着你身輕如燕。”

苋津一番話說完,随後吩咐小焦将兩桶水挂到徐商琮的手和腿上去,小焦愣了愣,被苋津目光一掃,忙動手提起水桶,分別挂到徐商琮執劍的右手和踢起的左腿上。

徐商琮昨日一日都以右腿着力,今日又以右腿為支撐,這個姿勢只維持了半個多時辰便覺右腿隐隐作痛起來,加之腹中空空,四肢都有些乏力,時辰變得分外難熬。

苋津閑閑坐在一旁盯着,坐了半個多時辰都沒有挪動過地方,他今日耐心十足,又坐了近半個時辰,見徐商琮左腿往下稍稍墜去,苋津等的就是這一刻,他立即操起桌上的藤條照着徐商琮的腳踝就是一鞭,只見徐商琮挨了打後,複又微微往上擡了擡腿,苋津這才沒有繼續打第二鞭。

過了約莫一刻,徐商琮的手也往下斜斜傾去,苋津舉起藤條又往徐商琮的手腕狠狠抽去,藤條入肉一聲清響,徐商琮随即将手往上移了移。

屋中無人聲,只有藤條抽打到肉的聲音時不時響起,起初還能間隔半炷香才響一次,後來聲響間隔越來越短,徐商琮卻是一聲痛吟也沒有。

小焦在一旁默默看着,不禁生起感慨,他在館中做仆役六載有餘,從未見過哪個相公如此硬氣!新來這個相公不會喊疼,不會哭饒,将來可讨不到客人的憐惜吶!

小焦正自走神間,只聽兩聲沉響,并有水花碰濺之聲,但見新來的相公終是支撐不住,倒了下來。

徐商琮以手撐地,正欲翻身爬起,苋津忽而一步走近前,抓着他的後領,往後一扯,扯下衣領,露出後頸上一個圓形的奴隸烙印,詫道:“你是個奴隸?”

苋津方才匆匆一瞥,見這人頸後似有烙印,此刻把衣領扒開,果然看到是個烙印,沒想到這人竟是個卑賤的奴隸!他見這人的舉止氣度不俗,心裏暗恨自己學不來這一身從容不迫的風采氣質,本以為是個出身不凡的貴介公子,如今發現不過是個低下的奴隸,他心中籠罩的自愧不如之感霎時消散一空。

小焦見新來的相公摔倒了,趁機請示道:“相公,要不先用了午飯再繼續教學?”

苋津毫不猶豫道:“告訴廚房,說他今日習藝沒有把動作做好,不給飯吃!”

小焦忙道:“這位相公昨日已餓了一日,今日再……”

苋津丹鳳眼一擡,輕飄飄打斷道:“一個奴隸,餓三兩頓怎麽了?”

徐商琮自此後每日都是早起夜歸,被苋津要求負重練習各種舞蹈姿勢,常常被罰不給飯吃,身上被藤條抽出的淤痕青紫交錯,新痕疊舊痕,縱橫斑駁,始終未曾消過。

如此過了十餘日,時令進入四月,氣候日漸和暖。這日夜裏,徐商琮回到住處,屋裏竟還亮着燈,平時早已睡着的同屋幾人都還沒睡。

淮榴抱着軟枕,有些擔憂道:“元涬哥哥今晚第一次接客,也不知是個什麽情形?”

折桃接口道:“我聽說,那客人看上元涬哥哥很久了,一直等着元涬哥哥挂牌接客。”

渙榆有些神思恍惚,低聲道:“元涬性子溫柔,想來能讨客人喜歡的吧。”

徐商琮回到屋裏便自行上榻睡了,淮榴幾人與他同住這段時日也習慣了他早出夜歸,獨來獨往的行徑。他們又讨論了一炷香光景,見夜色已深,渙榆便道:“時辰不早了,先睡吧,等明日元涬回來,再問問他詳細情形。”

淮榴和折桃點點頭,各自在榻上睡下,渙榆最後熄了燈上榻。

也不知夜裏什麽時辰,屋中幾人在熟睡中被一陣粗魯的開門聲吵醒,只見一名仆役當先提着燈,後面兩名仆役擡着一個人,往空出那張床榻上放下,便像是完成了差事,一同出屋而去。

折桃睡眼朦胧地摸下榻,點亮屋中的燈,燭光照見被擡回來那個人竟是元涬!只見他雙目緊閉,人已昏迷不醒,嘴唇微腫,口角邊沾着不少白色污穢,綢褲上有血,右手無力垂挂在身側,也不知是不是被折斷了。

淮榴睡意頓消,撲到元涬身旁,半抱起他,焦急喚道:“元涬哥哥,元涬哥哥,你怎麽了?你醒醒啊!”

淮榴看元涬毫無反應,求助般擡頭望向身旁的渙榆和折桃,但見他們二人也是滿臉焦急,并無計可施。

就在三人正不知所措時,忽有一只手伸來,掐在元涬鼻下人中穴處,三人擡頭看去,只見是同屋新來那人。三人緊張地看着那人掐了片刻,元涬身子微動,竟然醒轉了過來。

徐商琮從元涬的人中穴處收回手,又拿起元涬吊垂着的右手看了看,道:“是脫臼了。”

渙榆、淮榴和折桃三人聽他開口說話,同時一怔,同住這麽久至此才知這人原來不是啞巴,只聽他又道:“會有些痛,忍着點。”

未待三人反應過來,只聽骨頭複位一聲脆響,元涬那只手便被接好了,徐商琮随即又轉身回自己榻上躺下。

元涬像是這才回過神來,忽然放聲大哭起來。

淮榴半抱着他,擔憂道:“元涬哥哥,你怎麽了?是不是手很疼?”

元涬也不答,只顧着撕心裂肺地哭,仿佛今夜吃了天大的委屈。

這一哭,足足哭了小半個時辰也沒停,淮榴、折桃和渙榆三人起初以為元涬是因為手疼的緣故,後來看着又不像,見他哭得如此凄厲,各人逐漸明了他這是為什麽而哭,想到自己日後将要面對的相同遭遇,一時悲從中來,忍不住也跟着哭了起來,四人頓時哭成一團。

窗外夜色深濃,月光微弱,更夫敲響四更,原來才過子時,夜還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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