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浮世色相

浮世色相

這日午後,大夫例行來換藥,他診脈半響,沉吟不語,又伸手探了探病患的額頭,不禁微蹙起眉,這病患本已日漸好轉,短短半月間居然又有些反複,這幾次來複診每況愈下,如今還發起了低熱!

大夫本欲叮囑幾句,讓病患要多加靜養,但轉念想到病患自己也做不得主,便只好作罷,他手法純熟換完藥,收起藥箱,告辭出了後院。

大夫一心想交代幾句醫囑,正愁不知如何找到老鸨,老鸨卻早已在一樓大廳等着他了,見他從後院出來,張口便問:“許大夫,你先前說我這小倌身上的傷已恢複五成左右,這又養了半月,為何不見半點起色?”

大夫如實道:“這病患乃是斷骨再續,原需多卧床,因得不到靜養,才致如今遷延不愈。”他神色凝重,懇切叮囑道,“病患今有反複之兆,甚至發起了低熱,實不宜再安排他見客,你若想他早日痊愈,還請讓他好生休養一段時日。”

老鸨聽罷,口中一嘆,開始滔滔訴起苦來:“許大夫,你也知我這是小本營生,你看我這館裏上上下下有這麽多口人等着吃飯呢,都中米貴,這家不好當啊!我也不用他幹什麽粗重活,只是放在門口站一站,還勞你多辛苦些,勤來幾趟,幫我把人盡快治好,拜托了!”

大夫為人老實,不及老鸨一張利嘴,被她這一番聲色俱全的叫苦堵得無言以對,只好應下請托,無奈地拎着藥箱走了。

大夫走後不久,即有兩名仆役前來帶徐商琮去沐浴更衣。

伺候湯藥的仆役在廚房耽擱了半個時辰,回到房中已不見榻上的人,只得端着藥出去尋人,在徐商琮被帶去前院的半路截住道,總算趕在他出去門口見客前把藥給他喝了。

天色尚未黑透,松勻館的燈火已通亮。這段日子裏,館中門庭熱鬧空前,許多狎客都來觀睹每晚立在門口那個美玉琢成似的白衣小倌,盡管那小倌從未正眼看過他們一眼,他們甚至連那小倌的衣角也摸不着,但越是拒人千裏,越是令人垂涎,來客猶如過江之鲫。

老鸨因客量激增而賺得盤滿缽滿,在這個流水般進賬的當口,她自然不能讓那人歇下來!

招客小倌一個接一個把人拉進館裏,門口仍圍着不少客人。陳大去外地跑完一趟镖回來,聽聞松勻館來了個仙姿的小倌,趕緊過來瞧上一瞧,卻見那小倌居然戴着面巾,真容根本看不到!不過從那一雙露出來的精致眉眼看來,傳聞倒也不假。這麽一個谪仙般的人兒,不知按在身下行起雲雨之事是何等滋味……

陳大正在想入非非間,忽然聽到有人高聲問道:“這小倌怎麽不接客?”

這嗓音聽來耳熟,陳大循聲望去,見是鄰居老邱,他不禁搭聲道:“老邱,你不是随曹将軍去打仗了麽?怎的半年不到就回來了?”

老邱道:“仗打完啦,昨日剛回到城裏。”

陳大有些難以置信道:“這虞鈞國竟是這麽不禁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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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邱道:“咱們大軍開到苂途關外,還沒宣戰呢,那苂途關守帥就被吓得連夜跑啦!”

陳大驚嘆道:“這掌軍之帥居然如此窩囊!”

“嗐!你是不知道,這守關主帥就是虞鈞國的二皇子,那二皇子就是一大纨绔,尋歡作樂在行,哪裏會用兵打仗啊?”老邱一通埋汰後,又中肯下評道,“他這一逃跑,軍心就動搖了,倒是給我軍省了不少事。得虧遇到的不是那個精于用兵的徐商琮!”

老邱鄙夷完二皇子,又鄙夷起虞鈞國君:“那虞鈞皇帝年紀輕輕,卻也是個貪生怕死之輩,聽說我軍拿下了苂途關,直接就下旨獻降了!我從軍這幾年,從未打過這麽輕松的勝仗,哈……”

二人話未說完,門口突起一陣喧嘩,狎客們見鸨母三娘從館裏出來,立即有人嚷道:“三娘,你每夜都把這小倌擺在門口,卻只給我們看,不給我們碰,這是拿我們尋開心呢!”

“說的是啊”、“可不是麽”、“忒不厚道啦”衆狎客深有同感,紛紛出聲附和。

這些狎客不富不貴,老鸨也不大上心,她堆出滿臉假笑,圓滑應酬道:“各位爺都是館裏的金主,我三娘哪敢有絲毫怠慢呀?天地良心,确實是我這小倌身上還未傷愈,暫時不能接客,懸仁醫館的許大夫就是他的診治大夫,各位爺若是信不過我三娘,大可去求證!”

有狎客不買賬:“既是不能接客,你還特意把他擺到我們跟前來,用心不良啊!勾起我們一腔子邪火,又不給我們摸幾把!今夜不讓他陪我們每人喝上幾杯,誓不罷休!”

“對!喝上幾杯!喝上幾杯!”在場狎客齊聲起哄,群情一時有些激昂。

狎客們邊叫嚷着,邊瞟向那白衣小倌,只見他仍舊一派木然立在當地,神色不為所動,仿佛事不關己。

老鸨臉上笑容不減,從容應付道:“求各位爺憐惜啊,我這小倌每日都在喝藥呢,實在不能沾酒,就是眼下也正在發着低熱呢,還請各位爺心疼心疼!”她語氣一頓,像是做出了極大讓步道,“這樣吧,各位爺今夜喝的酒,統統算在我三娘賬上,就當是給各位爺賠個罪,各位爺快請進去吧!”

激昂的群情稍有平靜,有部分狎客已然意動,也有部分狎客不依不饒:“三娘這樣就想把爺打發了!爺給不起你幾個酒錢麽?這也不能,那也不能,讓他給爺們彈首曲兒總能了吧!”

人群中馬上有聲音幫腔道:“爺們也要聽曲兒!爺聽說這小倌只給盛財主彈過曲兒,三娘可沒讓他給爺們彈過曲兒,三娘是覺着爺們不夠財大氣粗,瞧不起爺們還是怎的?”

老鸨見他們實在難纏,幹脆痛快應道:“好,好,好,各位爺能看上他,是他的榮幸,我三娘就再破一次例,讓他給各位爺奏個曲助興,各位爺請裏面就座!”

一衆狎客至此才盡數入館去,門口為之一空,老鸨也随同進去忙着打點。

狎客們在廳堂中落座,堂上霎時座無虛席,館內的小倌們陪坐在客人身旁,仆役穿梭在各桌間送來菜牌及酒單。

廳堂中央一張三丈寬的空高臺,另有仆役搬來一張琴案,一張木凳,一把琴。

未幾,一道纖塵不染的白色身影拾級登上高臺,大廳中各處調戲狎笑聲忽止,各含意味的目光落在那個修颀的身影上,但他一個眼眸也未擡,徑直走到琴案前坐下,兀自挑撥起琴弦,但聞曲聲雅正,轉疊回環,清靈高遠,場中酒肉之氣仿佛瞬時一淡。

滿場看客,曲音只是繞耳過,真正聽琴者無一人,他們直勾勾盯着高臺上那一人,熠熠燈火照映下,他披着一身光華,長發柔順地落滿肩背,眉目沉靜,面紗下的五官影影綽綽,叫人看不真切,如隔雲霧。

“铮”一聲突兀的異響,琴聲戛然而止,衆人只見臺上那白衣小倌手下的琴弦倏然而斷,在他修長的指節間劃開一道血口,一抹鮮紅從白皙的手指上湧出。

館中擅琴的坍柳自那人上臺起,便一直在廳堂一角觀看,此時琴弦乍斷,身旁的侍仆不禁開口道:“竟然彈斷了弦,說什麽精擅琴笛,我看這琴技比相公您可差遠了!”

坍柳猶自沉浸在最後那一聲斷響裏,目光看着臺上的人,緩緩道:“樂由心生,你聽不到那一聲裏的悲意嗎?”

侍仆自是滿臉困惑,什麽悲意無端端哪來的悲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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