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皓衣半面
皓衣半面
時至五月,白晝愈來愈長,立夏一過,雨水漸多,後院中幾棵槐樹上的槐花争相開放,一簇一簇堆在枝頭,蜂環蝶繞,生機繁盛。
丁字通舍出逃之事,執紀堂審問過館中相關人等,又在城中暗自搜索一番,追出城外百餘裏,并無任何蹤跡,最終只能作罷。
徐商琮在榻上躺了一個多月,伺候湯藥的仆役在館中做事四載以來,服侍過的傷病相公不下百數,或刁蠻、或矯情、或傲慢、或暴戾……他從未遇到過如此好伺候的相公!每日的湯藥奉上,那位相公接過便一口飲盡,遞回空碗時,還會彬彬有禮對他道一句“有勞了”。他連續一月熬這些藥汁,每日朝晚兩服,聞着藥煲裏飄出的味兒都忍不住幾欲反胃,難為那位相公還咽得下去,也不問他讨些桂糖或蜜餞來壓一壓苦味。
這日,大夫例行來換藥,換過藥後,拎着藥箱回轉時,在一樓廳堂處被老鸨叫住,老鸨問起傷勢康複情況。
大夫如實道:“斷骨之傷痊愈周期長,那位相公現下恢複約五成左右,還需繼續靜養一段時日。”
老鸨又問:“他已在床上養了一月有餘,能否下床了?”
大夫斟酌道:“能下床小坐片刻,但若想早日康複,建議還是卧養為佳。”
大夫走後,老鸨轉頭便吩咐富繕:“去找人給他收拾一番。”
富繕略有驚訝,問道:“三娘這便準備讓他接客了麽?”
老鸨自有考量,這人是将軍府白送的,她看過這人的身骨皮相後,曾提出不吝價格想将人買過來,但盧将軍卻并未表态,這讓她心裏總不踏實,将軍府現下雖是把人放在她館裏,但難保哪日還會要回去!丁字通舍幾人逃走一事驀然給她敲響一記警鐘,她簡直是在數着日子等他傷愈!這麽一個玉樣的美人攥在手裏,最後要是一個銅板都撈不到,那她可不虧大了!
老鸨打着小算盤道:“該把他放到人前去亮一亮相了,好讓客人們知曉館裏有這麽一個萬裏挑一的特等貨色。”
傍晚時分,徐商琮剛喝完藥,便有兩名仆役上門:“相公,富繕管事讓我們伺候您沐浴更衣。”
未待徐商琮說話,那兩名仆役随即上前半扶半拉地将他挾帶下床榻。
伺候湯藥的仆役在一旁急道:“小硃,明子,你們兩個手腳放輕些!相公身上還有傷!”
那兩名仆役并未答話,強行帶着徐商琮走出門,往浴房方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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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房裏另有兩名仆役備好了熱水,徐商琮不用他們伺候,自行洗好,換上仆役們早已備好的衣衫,動作間牽扯到肋下的傷,隐隐作痛,他只是默然忍耐着。
剛穿好衣衫,便有一名仆役推門而入,将他帶到隔壁房間,按坐在銅鏡前,取幹巾為他擦拭濕發。
仆役手腳麻利地給徐商琮拭幹頭發,卻不取簪子绾起,只用梳子一梳一梳理順,接而娴熟地拿起妝臺上一支眉筆,正欲給他描眉,又有一名仆役捧着一條白色絲巾進門,阻止道:“管事吩咐不必給他上妝。”
那名仆役捧着絲巾走近,半跪在徐商琮身前,将手裏的絲巾系到他臉上,遮住雙眸以下的部位,徐商琮始終默不作聲,眉目低垂,宛如一具提線木偶,任由他們擺弄。
二人裝扮停當,便将徐商琮領去前院見老鸨。
天色漸暮,華燈初上,老鸨正在一樓廳堂忙活,乍然見到仆役領來的人,忙碌的動作不由停了停,雖已非初見,仍忍不住為之驚豔!她的目光在徐商琮身上來回打量,越發滿意他這一身裝扮,滿臉含笑道:“帶他去門口站着。”
松勻館燈火璀璨,有幾名小倌在門口招徕過客,不少熟客進門時,見着門口靜立的小倌都是腳步一頓,只見一片明亮燈火中,那小倌一襲皓衣如雪,清清冷冷立在那裏,長發如流墨般淌滿一身,他眼眸半垂,不聞身外喧鬧,姿儀端雅,活像一尊遺世獨立的上古神祇。
只可惜面容被絲巾遮去了一半,單露出一雙如畫的眉眼,但已足夠令人傾醉!一名客人忍不住伸出手去,欲扯下那礙事的絲巾,卻被守在一旁的兩名仆役阻攔住,客人怒道:“你們兩個狗東西居然敢攔着爺!爺今夜就要點這人伺候!”
門口招客的小倌忙上前,熱情挽起那客人的手,軟聲道:“李行主,這人是館裏新來的,還在學規矩,沒挂牌接客呢。”他邊說着,邊把客人往館裏帶,“您快進去吧,坍柳正在等着您呀。”
盡管帶着面巾,讓人看得不過瘾,猶有許多客人的目光在門口立着那小倌身上反複流連,有客人不死心道:“總不至于碰都不給人碰一下吧?”
又一名招客小倌上前親切拉起那位客人,好言哄勸道:“張老爺再忍一忍,等到這人正式挂牌之日,還是按老規矩,價高者得,您財大氣粗,誰能搶得過您呀!到時人還不是您的?您想怎麽弄就怎麽弄!”那客人被奉承得心花怒放,飄飄然讓小倌拉着進館去了。
夜色完全黑透下來,松勻館愈趨熱鬧,客滿盈樓,每個客人進門時看到門口立着的人都不由駐足,連番驚嘆,忍不住想出手輕薄,最終都被仆役擋了下來,連半片衣角也摸不着,客人們被吊得心癢癢,再被招客小倌哄着拉進館去。
今夜簡直是客似雲來,門口招客的小倌忙得焦頭爛額,忽然聽到一把聲音道:“叫你們鸨母出來見我。”
小倌們扭頭一看,見說話的人竟是盛通銀號的盛通铳!盛通銀號是京都最大的錢莊,各地都有分行,盛通铳可是一頂一的巨賈,小倌們不敢怠慢,立即有人去請鸨母。
少時,老鸨笑着迎出來:“盛財爺,難得您大駕光臨,快請進去!我讓人給您上最好的酒和菜。”
盛通铳五旬年紀,養得渾身圓潤,他不動步子,指了指門口立着的白衣小倌,道:“這人今夜我包了,價錢由你開。”
老鸨心裏一番竊喜,臉上卻為難道:“盛財爺,真是對不住啊!這小倌身上有傷還沒好利索,大夫交代說要将養一段日子,暫時還不能接客。這館裏其他的小倌,您看中哪個?我馬上讓他來伺候您!”
盛通铳風流半世,男女通吃,閱美無數,難得還有看得上眼的人,聽老鸨如此說,一陣掃興,皺起眉頭,冷聲道:“你耍弄我呢。”
老鸨聽他口氣不善,不敢把人得罪,當下倒真有幾分為難起來,轉念又想起苋津曾向她告狀說過那人并非一無所長,說他精擅書畫琴笛,她立即拿定主意,折中道:“這小倌尚未正式接客,按館裏規矩是不能在客前獻藝的,今日難得您來捧場,我便破例讓他為您撫琴一曲,算是給您賠罪,希望您見諒呵。”
盛通铳聽說這小倌沒有接過客,臉色稍霁,終于肯邁步入館,老鸨向富繕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安排那人獻藝,她忙跟上去親自招待。
老鸨将盛通铳領到三樓的雅間,仆役随後送來好酒好菜,老鸨點了兩名當紅小倌伺候,小倌言笑晏晏,倒了一杯酒,喂到盛通铳嘴邊,盛通铳就着那小倌的手把酒飲了,他心不在焉,對兩小倌的撩撥也不大搭理,不時望向門口,又飲過兩盞酒,那道白色的身影終于從門口走進來,被抱着琴的仆役引着,在雅間東南角的琴案前坐下。
徐商琮進屋後未曾開口說一句話,也未擡頭看屋中人一眼,修長的手指挑撥起琴弦,一串清泠泠的琴音便在指間流瀉而出。
盛通铳一生都在錢銀堆裏打滾,對這些風雅物事無甚了解,聽不懂彈的是什麽曲子,光顧着目不轉睛盯着那個端坐在琴案前的人,只覺這副清冷奏琴的模樣,自有一種孤絕的美感,令人過目銘心。
雅間外,富繕此時親自領着一名錦衣公子去另一雅間,那錦衣公子忽然止步,但聽這琴音渺遠高徹,淙淙清絕,宛若流泉擊玉,空靈脫俗,他不禁開口問道:“裏面是何人在彈琴?”
富繕答道:“是館裏的一個小倌。”
那錦衣公子聞言,眸光一亮,語氣隐含激動道:“這小倌可否賣與我?你們館裏盡管出個價。”
富繕賠笑道:“這小倌是館裏機緣巧得,乃是個非賣品,還望杜公子海涵。”
那錦衣公子不由大感惋惜,如此絕世琴音淪落到這樣污濁的煙花之地,當真是暴殄天物!
富繕見他面有失望之色,忙安撫道:“杜公子若是喜歡聽這小倌彈琴,日後可常來館裏作客。将來在這小倌挂牌之夜,杜公子也可前來競标,若是由杜公子标下了,讓他為杜公子彈一夜琴也未嘗不可啊!”
那錦衣公子并未回應,仿佛根本沒有在聽富繕說話,他兀自在雅間外憑欄而立,置身滿樓狎笑嘈雜聲中,閉目傾聽着那一曲清雅的琴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