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當年紅纓

當年紅纓

天氣漸涼,骠豹衛所門外那顆楊樹一日一日地見黃了。

随着萬壽節的臨近,各地來賀壽的官員陸續到京,骠豹衛們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骠豹衛所的氣氛也愈發緊繃。

“從今日起,宮中巡邏由原本的十人一隊,增加至二十人一隊,巡邏間隔由半個時辰一次,縮減為每刻一次,兩個時辰換防,改為每個時辰換防一次,你們都給我提高警覺!”

“是。”骠豹衛們異口同聲應道。

廖長阗又點了一個骠豹衛:“孔茂晟,你與趙七一組,趙七是新人,有不懂的規矩,你多提點着他。”

“是。”孔茂晟領命道。

廖長阗揮揮手:“散了吧。”

骠豹衛們各司其職,孔茂晟帶着徐商琮及另外十八名骠豹衛組成一隊,與其餘七隊骠豹衛分布宮中各處巡邏,另有兩名骠豹衛去與禦前當值的同僚換防,恰好趕上皇上正要擺駕綏華宮。

綏華宮中植有許多桂樹,桂花開得正盛,香飄滿宮,在宮外值守的兩名內侍見皇上駕到,即欲進去通報,馮娓鑰打了個手勢,禁止他們聲張,她從步辇上下來,留下一衆随行侍從,徑自踏入宮門,直往寝殿而去。

一名年過四旬的婦人剛喝完藥,斜靠在床欄上,一頭長發披垂,病容憔悴,看着似有些乏力。

貼身伺候的張嬷嬷低聲征詢道:“太妃,要不再躺下歇會兒?”

床上的婦人長着一張鵝蛋臉,眉目溫婉,雖年過四旬,卻風韻猶存,她柔聲道:“我想坐會。”

張嬷嬷從董太妃入宮時便在身邊伺候,那時董太妃才十六歲,當年先帝被大臣們一道又一道請求納妃的奏疏弄得不勝其煩,遂同意有司選一批秀女進宮,但先帝正值意氣風發的年紀,一心只有宏圖霸業,哪裏有什麽心思流連後宮?

秀女們都沒來得及侍寝,先帝便禦駕親征上戰場去了。不料先帝在戰場上落了傷,無法再有後嗣,對于漫長而寂寞的宮廷生涯,衆嫔禦們私下多少都有些怨怼,當時的董貴人卻始終未有半句自憐。

先帝駕崩後,今上即位,開恩放先帝的一衆妃嫔出宮,當日後宮簡直是沸反盈天,各宮妃嫔們無兒無女,了無牽挂,得了這個恩典,立即收拾好私人細軟出了宮!唯有綏華宮不動如山,當時的董妃選擇了留下來。皇上後來封她為太妃,從此偌大後宮中便只有她一人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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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胸懷大志,僅有的幾分情意都給了先皇後,對後宮嫔禦都是不鹹不淡,雨露均沾罷了,張嬷嬷至今想不明白,董太妃為何要留下來?哪怕是在外面賃一間屋子住,都好過終生困在這座牢籠般的宮廷裏!她正在往事裏唏噓不已,餘光忽見一道明黃的身影進入寝殿中來,她忙躬身行禮請安。

床上的董太妃見皇上來了,正欲起身,馮娓鑰三兩步走到床邊,伸手扶住她,問道:“太妃身子怎樣了?”

“不過是着了涼,感染風寒,喝幾服藥就能好,皇上公務繁忙,哪裏需要親自來一趟?”董太妃說完,又轉頭吩咐張嬷嬷,“萍玿,快去給皇上搬張座椅來。”

馮娓鑰看了看床頭矮幾上的空藥碗,道:“天氣轉涼,太妃要注意添衣。”

“我自會照顧好自己,皇上日理萬機,要多保重身子才是。”董太妃目光溫柔地看着坐在床前的人,微微含笑,眼角顯出幾道細細的魚尾紋,她偏頭咳了幾聲,又問道,“皇上的生辰眼看就要到了,想要什麽生辰禮物呢?”

馮娓鑰坐在床前一步遠的木凳上,看着床上的人,道:“太妃只管好好養病,就不用操心什麽生辰禮物了。”

董太妃一生未育,但她常常想,如果她有兒子,她希望能像皇上這樣殺伐果決、英明睿智;如果她有女兒,她希望也能像皇上這樣心思細膩、聰敏靈慧。她目光深深看着端坐在床前的人,忽而開口道:“在滿朝文臣武将中,皇上可有中意的人,成個家吧。”

侍立在一側的張嬷嬷聞言一詫,自皇上登基後,有多少朝臣上過無數道折子讓皇上早日成婚,董太妃始終保持沉默。近兩年朝臣們屢次上疏未果,只好托內侍請太妃也從中勸說一二,都被太妃婉拒了。

這些年,太妃雖然身處尊位,卻一直恪守着分寸,從不議政,也不曾幹涉過皇上的婚事,張嬷嬷沒想到太妃今日竟然主動開口提起,想來是人在病中,容易胡思亂想,心理比較脆弱吧。

馮娓鑰靜默半響,緩聲道:“太妃放心,朕心裏有數。”

董太妃溫柔一笑,沒再糾纏此事。

馮娓鑰陪着太妃敘話,在床前坐了約有一盞茶光景,見太妃神态有些疲憊,又叮囑她好好養病,起身出了寝殿。

聖架儀仗從綏華宮回到昭琨殿,馮娓鑰埋頭繼續處理案頭的奏折,一坐便是一個下午。

侍立在一側的梨齡見窗外夕陽斜照,已是傍晚時分,她又看了看專注批閱奏折的皇上,低聲提醒道:“皇上,您已看了一下午的折子,歇息一會吧,該是您暮練的時辰了。”

馮娓鑰寫完吏部奏折的批複,偏頭看了看窗外,擱下朱筆。

宮中專門辟出一方小型演武場,供皇上每日鍛體所用。馮娓鑰因在軍中生活過,極度自律,無論政務多麽繁忙,每日都會抽出半個時辰鍛煉。

演武場距離昭琨殿不遠,馮娓鑰換過一身棕色箭袖束腰勁裝,去到演武場,從兵器架上拿起一支紅纓槍,獨自揮舞起來。兩名骠豹衛盡忠職守地守在演武場外,梨齡及一名內侍則侍立在演武場邊。

梨齡默然看着皇上沐在西下的夕光中揮舞紅纓槍的飒爽英姿,每一招式所出,仿佛都攜着雷霆萬鈞之力,槍尖破空之聲利落幹脆,一挑一劈之勢不可擋,長槍呼嘯來去間隐有一股置之死地而後生的狠勁,她仿佛又看到了皇上在戰場上一往無前迎敵而上的那些場景。

皇上被先帝送上戰場時才十五歲,剛以不同的身份從各國游學歸來,甚至都沒來得及同先皇後好好吃一餐飯,就被先帝一道“即刻起行,不得有誤”的聖旨送去了前線。先帝還派了全禧逹全大總管去做監軍,下令給當時統領全軍的盧老将軍,不許皇上龜縮在後方。

皇上參與的第一役是一場苦戰,盧老将軍派出了過半精銳之師,只是慘勝,皇上身邊三十名親衛全數陣亡,她渾身浴血回營,像失了魂般目光空洞,坐在床上一整日不吃不喝。全大總管實在不忍心,便寫了一份奏疏,以“皇上僅有太女,太女是國之唯一儲君,不可輕易以身蹈險”為由,懇請先帝把皇上召回去。

先帝駁回了全大總管的奏請,似乎毫不擔心皇上的安危,批複中寫道“朕的繼承人豈能沒有上過戰場殺敵?不經磨砺,接不下大位,若是不幸戰死,朕自會再想法子另立儲君”。梨齡無聲喟嘆,在先帝面前,皇上從未做過女兒,一直都是在做國儲。

這一套槍法是盧老将軍教給皇上的,皇上沒日沒夜地苦練了整整半年,當皇上再上戰場時,完全判若兩人,梨齡每次看到皇上在陣前橫槍立馬時,她都覺得那道背影有一腔孤勇。

梨齡兀自恍神間,馮娓鑰一套槍法練畢,出了一身微汗,她随手挽了個槍花,收起紅纓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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