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願得結發

願得結發

歲月嬗遞,光陰輪轉,征明六年波瀾不驚地走到了歲末年終。

時令入冬後,下過幾場雪,孚栀城裏冰天雪地的寒。

這日冬至,無風也無雪,天氣難得一片晴好,連夜裏的天空也是澄淨無雲。

石钴巷,徐商琮一人坐在庭中,一輪皓月,一壺清酒,自斟自飲。

他今日休沐在家,午間廖長阗差遣黃蹇給他送了一份餃子,說是宮中賞賜的,骠豹衛人人有份,他吃了餃子,給管家和廚娘放了半日假。

篤、篤、篤,叩門聲響起時,徐商琮猶疑是聽錯了。

少頃,又一陣叩門聲響,徐商琮才确定是有人在敲門,他放下手中的酒杯,起身過去開門,只見馮娓鑰身穿缥色便服,肩上披系着一襲雪白狐裘立在門外,鬓邊微潮,似沾着露水,一雙清明的眼眸盛着滿天星月。

她夜間微服出宮,既未帶宮女內侍,亦未帶侍衛,身後只帶了梨齡一人,梨齡手裏提着一盞燈籠。

徐商琮退後半步,撩袍俯身欲行面君禮,馮娓鑰出聲阻止道:“此處不是宮中,不必多禮。”

他仍舊跪下去,行完這一禮:“臣叩見皇上。”

馮娓鑰的嗓音被人間這良夜浸染得有些溫柔,不似往日清淡,她不知不覺去掉了自稱,問道:“我能進屋去坐坐麽?”

徐商琮立起身,讓出路,延請馮娓鑰進屋。

馮娓鑰擡腿邁過門檻,進入庭中,只見他府裏黑燈瞎火,滿目冷清,只有庭中點着一盞微弱的風燈,桌上一壺酒、一只酒杯,顯見他方才就坐在庭中獨酌,她不禁問道:“怎麽只有你一人?府中的仆從呢?”

“臣讓他們回去同家人一起過節了。”徐商琮說完,又招呼道,“皇上請屋裏坐,臣去燒水泡茶。”

徐商琮當先引路,領着馮娓鑰往正廳去,馮娓鑰卻道:“不必泡茶了,既然這裏有酒,便喝幾口酒吧。”她徑自走到庭中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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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商琮随之返身回來,拿起桌上的酒壺,道:“請皇上少待片刻,臣去把酒溫一溫。”

馮娓鑰語氣輕快,道:“不必溫了,這酒你能這樣喝,我也能喝。”

徐商琮聽她如此說,順從道:“臣去取杯來。”

梨齡默然侍立在一側,只見皇上神情是少有的松快,眉目間隐約含笑,這歡喜期待的模樣令她不禁有剎那恍惚,覺得皇上像是回到了一去不複返的少女時代。

徐商琮取來一只杯子,放在馮娓鑰面前,又執壺為她倒上一杯酒,然後退到一旁。

馮娓鑰指了指身側的石凳,道:“你也坐,陪我一起喝幾杯。”

“是。”徐商琮坐下,拿起酒壺給自己也倒了一杯酒。

馮娓鑰這才端起面前那杯酒,碰了碰徐商琮那只杯子,仰頭一口飲盡。

冰涼的液體滑入喉嚨,渾身騰起一股徹骨的冷,梨齡神色微動,猶豫了一下,終究沒有開口勸。

徐商琮也端起他那杯酒,一飲而盡。

月光皎皎,照得馮娓鑰愈發肌膚勝雪,她拿起酒壺,又給兩人的酒杯倒上酒,月影落入杯中,随粼粼水紋微蕩,說不出的缱绻旖旎,她端起自己的杯子,再次碰了碰他那只杯子,仰頭飲盡。

徐商琮随後端起酒杯,陪她盡了杯中酒。

當年铛霄城的文心蘭早已謝去,彼時別後,命運輾轉,變數莫測,兩個人在各自的來路都經歷了太多,直到如今才能以故人的身份相見。

月色就酒,共此良夜,二人默然對酌,時光也仿佛變得從容緩慢了。

幾杯酒下肚後,肺腑都被冷意激蕩過,四肢百骸終于在酒力作用下緩慢開始回暖,馮娓鑰眸光清淩淩,像被暖化的湖泊,她道:“我來聽一聽你的意見,我想與你結為夫妻,共度今生,不知你是否願意?”

梨齡滿是驚詫,沒想到皇上此行竟是來求婚的!只見她直白而坦誠,表明心跡,落落大方,既無九五之尊的高高在上之态,也無普通女子的楚楚可憐之狀。

徐商琮放下酒杯,立起身,對着馮娓鑰微一躬身,并未發表任何意見,只恭聲道:“臣遵旨。”

馮娓鑰也立起身,與徐商琮面對面,一字一句清晰道:“這不是在宮裏,不是在朝堂上,不算是聖旨,我來你府中就是想私下征詢你的意見,你可遵循自己的心意做選擇。”

她目光專注地看着眼前人,緩緩問道:“述謹,你願意娶我嗎?”

梨齡不禁望向徐商琮,公子如玉,軒朗無匹,月下的身形挺若修竹,堅韌不拔,只聽他聲線平直道:“不願。”

平平淡淡的兩個字,梨齡只覺有如錐心之痛,她再望向皇上,但見皇上長睫微垂,看不清眼內的情緒,半響靜默過後,無聲點了點頭。

馮娓鑰聲調如常,如閑話家常一般,淺笑道:“時辰不早,我也該回宮了,謝謝你的酒。”

徐商琮将馮娓鑰送到門口,馮娓鑰邁出門檻後,又停下腳步,在門外立定片刻,回身問道:“虞鈞滅國,你可有恨我?”

徐商琮音質清越,幾無猶豫道:“不曾。”

馮娓鑰眸光一深,靜靜看了他一眼,沒再多說什麽,像去鄰裏家小坐後歸自家,話別道:“述謹,留步吧。”

夜已過二更,滿巷清冷,梨齡提着燈籠給馮娓鑰照路,昏蒙光亮映照中,只見她眉目沉靜,默然走着,高挑修長的一道身影落到地上猶顯孤獨,梨齡心裏難過,不禁開口問:“皇上,為何不直接下一道旨?”

巷道深長,馮娓鑰步履不停,清聲道:“此事朕不願勉強他。”

梨齡怔怔,良久,又聽皇上嘆息般道:“當年離別之時,朕該問一問他是否喜歡朕的?”

這是梨齡第一次聽皇上開口提及往事,只聽她音聲平緩,聽不出什麽情緒。

“當時朕才十三歲,只覺來日方長,沒想到當時沒問,這個答案,朕終生也不會知道了……”

梨齡聽到這句話的尾音才捕捉到一絲悲怆之意,她不禁想起當年那個溫文爾雅、性情純良的少年,他待人接物溫和有禮,對同在大儒周先生書塾裏念書的每個人都很好,對皇上也很好,但自始至終也未曾向皇上表露過心意。

“朕自知朕與他之間此生再無可能,只是有些話,不親口問一問,不親耳聽到他拒絕,總不能死心。”

明月無聲,星辰閃爍,夜愈深,寒意愈重,兩人像逆旅之客,為着一個無妄的念想,披星戴月地行走在夜深寂靜的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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