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風雪孤影
風雪孤影
十二月十六,董太妃生辰。
綏華宮中的桂花已落盡,滿宮銀裝素裹。雪花紛紛揚揚下了半日,午後竟放晴了。
董太妃午覺起來,張嬷嬷為她梳頭挽髻,見她有些心不在焉,時不時望向門口,似有所盼。
張嬷嬷知太妃心中所想,不禁道:“娘娘,要不奴婢打發人去昭琨殿看……”
董太妃柔聲開口打斷道:“萍玿,皇上事務繁冗,我們無法為皇上分憂,唯有安守本分,不可多去打擾。”
張嬷嬷咽下未說完的半截話頭,只好道:“是。”
她心中一酸,太妃徒享尊號,這些年的生辰卻過得極為清簡,頂多讓戲班子進宮唱一唱戲,比起那些勳貴重臣的诰命夫人們的壽宴排場可差遠了!
她與太妃主仆幾十年,自是知道太妃性子喜靜,不愛鋪張,生辰這日最大的願望也不過是能和皇上一道好好吃一頓飯罷了,但是皇上這些年開疆與改革并行,百業待舉,千頭萬緒,忙得不可開交,并非每年的生辰都能來陪太妃過。
張嬷嬷無聲一嘆,在董太妃鬓發間插上一支銀杏葉紋鎏金發簪,又起話道:“據說黎相昨日進獻了幾名青年男子,卻觸怒了皇上,被皇上嚴詞申斥了一番,說朝廷以高官厚祿養着他,他卻不思好好為百姓謀福祉,整日只知道鑽營媚上,還罰了黎相半年俸祿并思過三日作為懲戒。”
董太妃聞言,微蹙起眉道:“先帝子息單薄,始終是文武百官的一塊心病,皇上年紀也不小了,至今還未成婚,朝臣們想來也是被逼急了。我聽聞前段時日,衆臣還一致在朝堂上谏請皇上遵循選秀祖制,遴選一批适齡男子進宮。”
張嬷嬷見太妃面有憂色,想起太妃病中時與皇上提過成婚之事,心知太妃也渴望皇上能早日成家,不由道:“皇上若暫無意成婚,至少先收幾個人進宮,也好讓朝裏的大人們放心啊!皇上登位這些年一直都很尊重您,不如您勸一勸吧。”
董太妃轉過身看着張嬷嬷,向來柔和的語氣少見地含有幾分警戒:“朝裏勸谏之人已足夠多了,大臣們一年比一年逼得緊,皇上的處境艱難,此話以後都不可再提了。”
張嬷嬷深深躬低身,尚未及請罪,值守宮門的小僜子趨步進來,董太妃眸光不自覺一亮,只聽小僜子道:“娘娘,稼韻園的班主領着戲班子來了。”
董太妃滿懷期冀的神色微有一黯,既而吩咐道:“帶去東閣吧。”
她轉身面對銅鏡,又挑了兩支手工精美的珠花插上發髻,由張嬷嬷扶着出門往東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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稼韻園戲班見太妃駕到,忙齊齊跪地行禮。
董太妃讓他們起來,微笑道:“今日下雪,天氣不好,我不是已着人去傳話不必進宮了麽?”
班主微躬着身,語氣恭敬回道:“感謝太妃娘娘對我們這些伶人的憐惜之心,我們也是見午間雪停了,才進宮來的,想着要在今日給太妃唱上幾段,賀一賀壽。”
“有心了。”董太妃落座,班主随後奉上曲目,張嬷嬷接過,轉遞給太妃。
董太妃翻看曲目單,點了《牡丹亭》中的《游園》一折。
董太妃喜歡聽戲,東閣的庭院中專門搭了一個小戲臺,馮娓鑰準允戲班每月進宮唱一日戲,但太妃克己,并沒有讓戲班每月都來,只有在生辰這日才傳戲班來唱上一日。
宮女們端來蜜餞、果脯、糕酥等,各樣吃食擺滿桌,又上了一盞茶,放在太妃手邊,庭院中的戲臺上伶人水袖揚拂,聲調婉轉唱道:
夢回莺啭,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盡沉煙,抛殘繡線,恁今春關情似去年。
……
董太妃目光專注,一出戲尚未聽完,小僜子又趨步走進來,董太妃調轉視線看向他,若有所盼,等着他說話。
小僜子走到太妃身前,禀報道:“娘娘,洛瑞郡主來了。”
“哦,是倩兒啊,快請她進來。”
馮茭倩穿着一件杏色湘繡薔薇花紋立領襖裙,領口一圈白兔毛,襯得粉面生霞,唇似櫻桃,她身後帶着個丫鬟走進東閣,笑盈盈脆聲行禮道:“倩兒給太妃賀壽來啦,恭祝太妃韶華永駐,福壽綿長。”
董太妃朝她招手道:“倩兒,快坐到我身邊來。”
馮茭倩走到太妃下首坐下,董太妃讓人給她上了一盞熱茶:“天氣這麽冷,怎麽跑到宮裏來了?”
馮茭倩笑道:“今日是太妃生辰,不管刮風,還是下雪,倩兒可都要來給太妃賀壽的!”
董太妃溫柔一笑,将戲單遞給馮茭倩:“看看有沒有想看的曲目?”
馮茭倩接過戲單,高興道:“還是太妃疼我,在我家裏,祖母過壽,曲目可從來輪不到我來點。”她掃過曲目表,興致昂揚點了一曲《桃花扇》。
張嬷嬷忙去讓班主安排。
一段《游園》唱罷,兩個伶人走下戲臺,另有兩名伶人接而登臺,手中折扇一展,扇面上桃花灼灼,嚴寒隆冬仿佛瞬間被帶去了煙花三月,只聽他唱道:
青衫偎倚,今番小杜揚州。尋思描黛,指點吹簫,從此春入手。秀才渴病急須救,偏是斜陽遲下樓,剛飲得一杯酒。
……
董太妃和馮茭倩都不再說話,專注看着臺上唱戲。
一曲《桃花扇》唱完,董太妃任憑馮茭倩自己點愛聽的,馮茭倩便又點了一曲《長生殿》。
臺上生、旦、淨、末、醜各盡其能,唱遍人間悲歡離合,臺下看着的兩人都已入神,不知不覺便過了一個多時辰。
眼看長日所剩無幾,張嬷嬷正自焦急時,忽見一道人影踏入東閣,她心中一喜,忙帶領宮人行禮。
馮娓鑰穿着淺紫便服,身後帶着梨齡,見馮茭倩欲起身行禮,做了個手勢阻止道:“倩兒,此處沒有外人,不必多禮。”
她走到董太妃身旁坐下,董太妃見她身上猶帶寒意,柔聲關切道:“皇上事務忙,怎的有空過來?這一路冷不冷?”
馮娓鑰含笑淺聲道:“朕來陪太妃聽一聽戲。”
馮娓鑰來後,馮茭倩卻是再無心聽戲,她把一碟果脯放到馮娓鑰面前,殷勤道:“皇上,這個糖漬梅子又酸又甜,很好吃!”
說完目光一轉,又瞥見身前一碟海棠酥,忙移過去:“這個海棠酥也好吃,太妃膳房的廚子手藝好,做得外酥裏嫩。”
馮娓鑰未動馮茭倩擺到面前的吃食,看着她,微微笑道:“倩兒是不是有事想求朕,說說看。”
馮娓鑰目光清明,馮茭倩無端有種被她看穿心事的窘迫,她讪讪坐回座位上,低下頭去,面紅過耳,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倩兒想求、求皇上給倩兒賜婚。”
董太妃一聽,不禁取笑道:“呀,倩兒今日不管刮風下雪跑到我這裏來,原來不是來給我賀壽的,而是來見皇上的?”
皇上朝堂事多,她并非朝臣,想見一面實屬不易,她今日來這一趟也不過是碰碰運氣,想着太妃生辰,皇上也許會來綏華宮。馮茭倩被太妃拆穿小心思,嬌嗔地望了太妃一眼:“太妃!”
董太妃眼角的魚尾紋笑開,收了聲,不再逗她。
十六歲少女,情窦初開,滿腹旖思,嬌麗的面容上猶有青澀未褪,馮娓鑰近乎縱溺地耐心問道:“不知倩兒看中了我朝哪一位俊彥?”
馮茭倩愈發面紅得像要滴出血來,婚姻大事,本該聽從父母之命,但她聽說父親欲把她許配給黎右相的次子,她實是沒法子了,才進宮來求皇上,聽皇上語聲裏似有鼓勵之意,馮茭倩終而鼓起勇氣,說出了那個默念了千百遍的名字:“是、是盧将軍。”
盧覺镝常年征戰在外,而馮茭倩養在閨中,兩人都沒見過面,想來是馮茭倩聽不少說書先生說過盧覺镝的骁勇善戰,因而心生愛慕。
馮娓鑰清眸含笑,溫聲道:“婚姻之事,朕可不能亂下旨。這樣吧,朕改日問一問盧将軍的意見,若是你們兩情相悅,朕便玉成此事。你看如何?”
馮茭倩只覺兩頰像被火燒着一般滾燙,她頭顱低垂,無聲點了點頭,羞赧得幾乎要将頭埋進面前的茶杯裏去。
臺上的《長生殿》恰在此時唱完,董太妃善解人意地轉了話題,又點了一曲《梁祝》。
待伶人唱完這出戲曲,天色已近傍晚,董太妃給戲班每人都打了賞,才遣內侍送他們出宮。
随護聖架在東閣外值守的兩名骠豹衛是黃蹇及尹硯應,眼看交班的時辰将近,黃蹇一心只想下值後去吃撥霞供。
好不容易等到孔茂晟和徐商琮兩人前來換防,黃蹇的雙眸簡直能放出光來,他雖饞嘴已極,公事倒不曾馬虎,一五一十細致交接道:“戲班方才已出宮了,皇上正在陪太妃用膳,待聖架出來,估計還要去演武場。”
尹硯應在衆骠豹衛中年紀最小,入骠豹衛尚不滿一年,他在東閣外值守半日,早已凍得渾身僵硬,聞言不禁驚嘆道:“這大冷的天,皇上還要去演武場鍛煉啊!”
黃蹇道:“皇上律己甚嚴,四時不改,可不像你這般好吃懶做。”
孔茂晟在四人中年紀最長,眼看這兩人就要拌起嘴來,忙把他們攆走:“行了,這裏交給我們,你們趕緊下值吧。”
黃蹇和尹硯應走後不久,天上飄落起零星雪花,孔茂晟和徐商琮兩人肅立在東閣外一動不動,宛如兩座塑像。
馮娓鑰從東閣出來,果然去了演武場,她沒有用步辇,一路緩步而行,權當消食,也不說話,似乎在想着朝堂的事。
從綏華宮走到演武場,走了大半炷香光景,到了演武場,馮娓鑰解下披風,從兵器架上拿出一支紅纓槍,不避風雪,獨自揮舞起來。
天色将暗未暗,孔茂晟和徐商琮兩名随行的骠豹衛盡忠職守地背向着演武場肅立拱衛。孔茂晟聽着身後紅纓槍呼呼破空之聲,看着眼前漫天飄揚的稀疏雪花,忽然沒頭沒尾問道:“趙七,你的身手如此了得,你會用紅纓槍麽?”
徐商琮不答反問:“為何如此問?”
孔茂晟卻沒再言聲,他想起幾年前與另一名骠豹衛值守時,皇上在演武場上拿起紅纓槍,也許是興之所至,曾随口問“你們會用紅纓槍嗎”?他只是覺得很遺憾,如果皇上舞起紅纓槍時,有個人能與她對招,那該是多麽酣暢快意啊!可惜他們骠豹衛都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