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今生無後
今生無後
征明七年,開年的第一件大事便是禮部侍郎洪舷浙一案審結。
洪舷浙此案鬧得沸沸揚揚,朝堂震蕩,三法司全司上下連軸轉,忙得不可開交,連年節都過不安穩,總算趕在正月裏結了案。
十餘名官員因此下臺,在朝官員私下狎妓之風為之一肅,受此案影響,禁止朝廷命官出入秦樓楚館的法令正式出臺,這條律令開了乾桑建國三百年來未有之先河。
進入三月,一場大雪過後,天氣逐漸回暖,樹木都被熏風吹出了新芽,滿城處處翠綠。
未待禮部再度催婚,馮娓鑰先一步召集三省六部大員去昭琨殿議事。
平日有國之大事需議決,三省六部大員也常在昭琨殿集議,重臣們進入殿內,全禧逹熟門熟路地指揮內侍給各位大人搬來座椅。
不多時,馮娓鑰穿着一身淺黃常服進入殿中,衆臣忙立起身,欲行叩首禮。
馮娓鑰邊走邊道:“衆卿不必多禮,請坐吧。”
她走到禦案後坐下,開門見山道:“朕今日召諸卿前來是想與諸卿商議立儲之事。”
一言出,滿堂驚,衆臣聽了這句話,一時回不過神來,猶自疑是聽錯了。
馮娓鑰道:“朕欲從宗室中擇一名稚子過繼到朕名下,立為皇太子。”
禮部尚書潘郊丙回過神來,當即反對道:“宗室乃旁支,皇上這一脈方為天命正統,太子是國之副君,皇上豈能如此草率行事?”
“是呀,皇上此舉大大的不妥!”
“皇上尚未成婚,怎能先立太子?”
“皇上正當青年,哪需過繼宗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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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衆臣相繼出言反對,殿中霎時議論紛紛。
馮娓鑰清亮的目光緩緩掃過諸臣,聲音微沉,反問道:“當年先帝要立朕為皇太女,在座不少卿家曾聯名上書反對,以朕是女子為由,百般苦勸先帝從宗室中擇一名聰敏子過繼,立為皇太子,衆卿莫非都忘了嗎?”
衆臣被問得一時啞口無言,堂上諸人當年幾乎都曾勸谏過先帝過繼宗室子,如今又谏阻皇上不要過繼宗室子,仿佛當堂自打了一嘴巴子,不由老臉一紅,反駁的底氣瞬時短了一截,殿中莫名靜默下來。
馮娓鑰見衆臣神色各異,或惶恐,或羞愧,或忐忑,她清聲安撫道:“諸卿但請放心,朕今日提起此事,并非是要秋後算賬,只是想提醒諸卿,立儲無定規,通觀國史,武翰帝朝,太子失德,皇長子無能,武翰帝最後擇宗族子過繼,立為太子,即為昌鴻帝;又泰盛帝朝,皇太子染疾薨逝,泰盛帝悲痛過度,一病不起,而皇十二子尚在襁褓,泰盛帝擔心外戚專權,把持朝政,臨終前過繼宗室子,立為皇太子,即為德紹帝……”
她話音一頓,目視衆臣:“在座諸卿飽讀經史,學富五車,對國史想必比朕更熟悉,國君過繼宗室子在史上已有先例,望諸卿切莫囿于固有成見,若得賢明者為君,方是國之幸事。”
衆臣一致沉默,皆想到歷史上過繼宗室子的皇帝并不止皇上提到的這兩位,還有慶運帝,因諸皇子圖謀篡位,引起內亂,或殺或貶,乃致龍嗣凋零殆盡,最終只得選擇從宗族中過繼一子,以承大統……
良久,太傅鐘同禹關切問道:“皇上風華正茂,大可自己生育皇子,又何至于此啊?” 他此刻抛開了正一品重臣的立場,面對自己嘔心瀝血教出來的學生,只以老師的身份問出這句話,聲含哀傷,幾乎是字字泣血。
侍立在禦案一側的梨齡被太傅言語觸動,心底無聲一嘆,只有她知道皇上何以至此?朝臣逼婚,以國無儲君為由,皇上過繼宗室子,立為太子,自此便可堵住衆臣之口。只是她也沒想到皇上對年少時的一段情動,心裏的執念竟是如此深!
“國無儲君,難令天下臣民心安,朕亦深以為然,朕已過花信之年,早日冊立太子,對将來越沽國一戰的軍心穩固亦有裨益。”
在座衆臣的激烈情緒逐漸平複,潘郊丙作為兩朝老臣,與先帝做了一世君臣,與今上又做了君臣近十載,相處日久,深知皇上的性子酷類先帝,決定之事再難更改。去歲的一場跪谏得了皇上的妥協,若再不依不饒就有些不識時務了,他思慮再三,沒再言聲。
鐘同禹也一徑沉默,他心裏想着皇土遼闊,世間青年俊彥何止萬千?來日方長,皇上既然暫不願議婚,便再緩一緩吧。
右相黎偲昌幾度想出言反對,可他先前因進獻青年男子一事才被皇上訓斥過,眼下也不敢再對皇上的婚事多加幹涉,但見其餘諸人竟然都不吭聲了,他連附和異議的機會都沒有!
左相佟逋沉吟半響,開口問道:“不知皇上欲過繼哪一位宗室子?”
馮娓鑰道:“檸安王一脈溫厚仁善,家風嚴正,朕欲過繼朕的尹梁堂兄幼子。”
衆臣聞言完全出乎意料,他們本以為皇上會從同輩中挑選,不曾想竟是毫不起眼的檸安王一脈!檸安王乃是祟靖帝的第十子,即先帝的十堂兄。檸安王一脈老實本分,行事低調,年節時參與宮中舉辦的宗室宴飲亦是規規矩矩,絕不多話。門庭子弟既沒有傳出過尋花問柳、吆五喝六的不良名聲,也沒有辦砸過差事,因為根本就不入朝為官,若不是皇上提起,在座諸臣們幾乎都忘了皇室還有這一支!
董太妃在第二日才得知這個消息。
“聽說皇上在昭琨殿上舌辯群臣,令群臣頓口無言,最終同意了皇上的這個決定。眼下禮部和欽天監正在忙着籌備,選一個吉日接那孩子進宮。”
董太妃聽罷,長久不說話,溫婉的雙眸中有幾許悲戚。
張嬷嬷自是知道太妃這是在心疼皇上年紀輕輕,自己尚未生養,卻要過繼宗室子,可任她心思玲珑,此事也不知該如何寬慰,只好沉默侍立在一側……
吉日在有司的相互配合下,很快便擇定了。孩子進宮那日是個明朗的晴天,前幾日一場倒春寒剛過去,天氣驟暖,春風吹面輕柔,陽光鋪滿宮城,總管太監全禧逹領着一個穿虎頭鞋的垂髫小兒先來給太妃見禮。
短手短腳的三歲稚子走上前來,規規矩矩地給董太妃磕了個頭,糯聲糯氣道:“桂兒見過皇奶奶。”
粉雕玉琢一團小人兒,脖子上戴一個綴着鈴铛的長命鎖,動作間叮當有聲,董太妃整個心都被軟化了,她親自上前抱起他,放在膝頭上,柔聲問:“桂兒餓不餓啊?”說着從手邊的點心碟裏拿起一顆蜜棗給他。
馮更桂雙手接過,脆聲道:“桂兒謝皇奶奶的賞。”
董太妃見他抱着蜜棗斯斯文文咬一小口,從進食禮儀可見庭訓教養,她對這個孩子的喜愛之情不由更添幾分。
馮娓鑰下朝後,直接去了綏華宮,馮更桂見她邁入殿中來,立即從太妃膝頭滑下,走上前磕頭見禮道:“桂兒見過母皇。”一言一行分毫不差,想是先前已被禮部教過規矩。
董太妃見這個孩子如此一副伶俐慧敏的模樣,心裏倏地升起一個念頭,這可不像是皇上為了逃避逼婚而倉促找來的宗室子,倒像是早已暗中留意許久擇定的儲君人選。由此看來,衆臣年前的那場跪谏卻更像是皇上存心任其醞釀爆發,以順水推舟成就此事。董太妃想通此節,不由又在心裏喟嘆,皇上睿智深謀,費盡心機走到這一步,她卻是想不明白皇上為何寧願過繼宗室之子,也不願成婚生子。
馮娓鑰彎腰抱起地上的小稚子,孩子身上有一股甜香,她取白帕仔細為他擦去嘴角沾上的蜜棗屑,目光中含着不自知的柔和。
董太妃看着這一幕,心裏莫名一軟,這幾日萦繞不去的感傷、遺憾、惋惜,以及所有無以名狀的複雜情緒瞬間都釋懷了。
馮娓鑰留在綏華宮一道用午膳,膳後又陪孩子玩了小半日光景,待他玩累睡着後,才回去處理政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