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天子試士
天子試士
征明七年,三月十五,春闱。
今科貢士有一百二十人,自從納士令頒布以來,取消各州府學子地域限制,不拘一格,廣納天下賢才。此政令一出,參與殿試的各州貢士逐年見漲,今年更是增了三成,貢士們提早從五湖四海各地趕來京城,一時白衣書生滿京都,蔚為壯觀。
從納士令推行伊始,皇上連年親自主持殿試,貢士們躊躇滿志,尤其是新并入州府的那些貢士,他們從童試、院試、鄉試、會試通過層層考核,最終脫穎而出,千難萬難掙來這個面聖的機會。今上雖是個野心昭昭的霸主,但也是個愛才拳拳的英主,是皇上在半數朝臣的反對聲中艱難推行納士令,為他們這樣的異族之民搭了一級進身之階,叫他們又怎能不拳拳以報?
殿試這日,天色才剛破曉,貢士們已齊集在宮門外,有司逐一核驗完身份,禮部官即領着他們去往鴻賢殿。
殿內一百二十張桌案筆墨齊備,一衆貢士衣冠嚴整,肅立兩側,默然靜候,每個人雖然神色不顯,卻都心懷激動和期待,這将是改變他們命運的最後一試,從此跻身廟堂,今後的國計民生都可由他們建言獻策,将來國家的昌榮也許都有他們出的一分力。
但聽一聲高唱“皇上駕到”,只見一名身材修長的女子穿着淺紫常服邁入殿中,身後跟着今科三位主考官,左相佟逋、文華殿大學士袁佰隋、吏部尚書衛詞漷。滿殿書生不敢直視天顏,忙跪地行叩首禮:“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馮娓鑰走到主座上坐下,清聲道:“諸位貢士平身。”
貢士們立起身,只聽皇上又道:“請入座吧。”
貢士們随即依照號牌各自入座,桌案上早已鋪好雪白的宣紙,只等着他們答題。
鴻賢殿中有過百人,卻是一片靜穆,馮娓鑰注視着滿座貢士,緩聲道:“今國有一十六州,三十九族,各族合則國長興,各族散則禍亂生,然民心異族觀蒂固,朕雖致力教化,地方排外頻仍,何以從根本消弭此患,使各族親如手足?諸位博古通今,慮周藻密,務直言不諱,悉數備述,詳盡條陳。”
在座貢士們聽完皇上出的這道策問,或蹙眉沉思,或匆匆記幾筆要點,或有人已從容落墨作答。
一個半時辰內,各位貢士相繼作答完畢,由內侍引着走出鴻賢殿,回去各自的宿處,只等着放榜了。
受卷官收起所有卷子,交給彌封官密封考生姓名籍貫,再轉交給掌卷官,由掌卷官送呈三位主考官閱卷。
佟逋、袁佰隋、衛詞漷三人連日宿在考試院,他們相互交叉閱完一百二十份卷子,各自從中選出三份最優之作,三人的選擇中有四份重疊,最後經商議,從中推選出三份,送至禦前。
馮娓鑰看完這三份卷子,其中一份詞鋒犀利,鞭辟入裏,一針見血,但稍顯偏激,她頗為欣賞這位考生的才華,但覺他鋒芒太盛,有欠磨砺,遂定為第二名,另兩份中一份行文獻策中正平和,廣博仁厚,又不失雷霆手段;一份文采流麗,書法漂亮,切中肯綮,然辭藻略有贅餘,她分別定為第一名及第三名。
Advertisement
星夜漫長,刻漏已過二更,昭琨殿內燈火明亮,守在殿門外的小冬子看了看禦案後專注閱卷的皇上,不禁對身旁的全禧逹道:“全總管,一甲已定,皇上該不會還要把剩餘的百餘份卷子都親自過目一遍吧?”
全禧逹嘆息道:“納士令是新政,推行不易,皇上親自主持殿試及親自閱卷都是為了表示國家對取士的重視,皇上這是以身作則,做給朝裏有異聲的臣工看,做給各州士子看,朝廷的攬才用心之誠啊!”
小冬子一臉似懂非懂,全禧逹也不與他多廢話,吩咐道:“皇上看了這麽久的卷子,想來也餓了,你去讓禦膳房做些點心送來。”
“是。”小冬子一溜小跑而去。
全禧逹立在殿外,遠遠望一眼殿內那道秉燈閱卷的身影,他無端憶起皇上做皇太女時,第一次出席瓊林宴,在宴上面對滿座新科進士所說的一句話,她說:“士子避世,是朝廷的損失,有朝一日,若天下良才都願入仕拜官,才是社稷之福。”
放榜之日,京城滿街熱鬧,堪比過節,皇榜下圍滿了人,一甲三名,賜進士及第;二甲三十名,賜進士出身;三甲八十七名,賜同進士出身。
新科狀元、榜眼、探花三人頓時成為街頭巷尾熱議的焦點,風頭一時無兩。
街邊茶樓二樓臨窗座位,佟逋和鐘同禹相對而坐,他們默然看着人群簇擁中那三個意氣風發的後生,狀元郎方及弱冠,眉目端正,一襲白袍,風骨清逸,而榜眼年才十八,身姿清瘦,眉目間隐有幾分倨傲,探花郎也才十七,少年得志,神采飛揚。
佟逋見鐘同禹目中神色似有感慨,他不禁笑道:“想當年你高中狀元時,不也是這般風光麽?”
鐘同禹仍舊看着皇榜下的熱鬧,聲調緩慢道:“我們終究老了,看到江山代有才士繼,我心裏是欣慰啊!”
他收回目光,端起手邊的酒盞向對面遞去,佟逋笑呵呵地端起自己的酒盞,碰了碰他的杯子,兩人各自盡了杯中酒。
鴻胪寺和禮部這段時日忙得不可開交,游街,賜宴,釋褐,授官,一整套繁瑣儀程行完,已是到了五月中旬。
紅花謝去,綠樹成蔭,天氣漸熱,人們都換上了夏衫。
這日晚間,禦膳房忽而接到小冬子來傳話,說是要做一份赤圓子。
小冬子匆匆傳完話又忙去當值了,主廚有些困惑:“這赤圓子偏甜口,皇上向來不好甜食,怎的突然要吃赤圓子?”
點心師傅也是不解:“赤圓子是蔟州地方吃食,蔟州人過生辰時都要吃赤圓子,難不成今日是朝裏哪位大人的生辰?”
主廚擔心誤了差事,忙催促道:“別耽誤工夫了,麻利做出來,讓人送過去吧。”
禦膳房做好赤圓子送來時,馮娓鑰正在批閱奏折,梨齡示意宮女放下食盒,便讓她退下了。
馮娓鑰批複完手邊幾份奏疏,擱下朱筆,打開食盒,一縷淺淡的甜香瞬時在鼻端彌漫,她默然看着那碟赤圓子,目光溫潤,似有無數溫情流轉,片刻過後,她轉頭問侍立在一側的梨齡:“外面是誰在當值?”
梨齡知皇上真正想問的是誰,她早對徐公子的排班熟記在心,也無需到殿外詢問,接口便答道:“徐公子今日是未時至申時的班,現已下值了。”
馮娓鑰看了看窗外漆黑的天色,又問:“現在是什麽時辰?”
梨齡答道:“将近亥時了。”
天高雲薄,夜空明朗,石钴巷中有零星幾戶人家仍亮着燈,馮娓鑰穿着一件藕色便服,手裏提着食盒,行走在巷中,身後跟着梨齡,提着一盞燈籠給她照着腳下的路。
馮娓鑰走到一戶尋常的門庭前,上前叩了叩門,半響無人應答,她複又擡手叩了叩。
“來啦。”管家身着中衣,披着一件外衣前來應門,看到門外立着的人,他大吃了一驚,“皇……”
馮娓鑰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朕是微服出來的,不用聲張,你家公子呢?”
管家答道:“公子睡下了。”
馮娓鑰一時沉默,管家也不知今日是什麽日子,竟然聖架親至,他視線一轉,驀然看到皇上手裏的食盒,不禁又征詢問道:“皇上可要奴才去把公子叫醒?”
“不必。”馮娓鑰也不進門,淡淡道,“你也去歇着吧。”
“是。”管家躬身退了下去。
馮娓鑰立在門外,手裏仍舊提着食盒,長久地沉默着,梨齡站在她身後,只覺那道身影無比孤清。
半響,馮娓鑰轉身,在屋前的幾級臺階上坐下,打開食盒,拿出一個赤圓子,獨自吃起來,皎潔的月光落在她身上,仿佛披了滿身風霜,梨齡看着這一幕,眼眶倏然一澀,終而別過頭去。
夜色茫茫,馮娓鑰沉靜的眉目被浸染出幾許滄桑,她無聲地吃着手裏的赤圓子,深埋在記憶裏的過往不受控地浮上腦海。
過往裏,那個溫柔的少年手上托着兩個赤圓子,對她說:“蒹弗姑娘,今日是我的生辰,我們這裏的習俗與你家鄉的習俗有些不一樣,我們這裏過生辰都要吃赤圓子,寓意圓圓滿滿,你也嘗嘗啊。”
當時年少,曾有滿懷願景,沒想到他後來上了戰場,并且成為鎮守國境線的一道堅固屏障。時局終究沒有放過他們,他們生在帝室,都有各自需要背負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