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43章

裴鎮并沒有看錯,公主因為莫名其妙蹦進腦子裏的一段記憶,生氣了。

她厭惡從前的自己,更心寒痛恨那些拿捏着她性子恣意設計欺負的人。

別叫她想起來,否則,一個都跑不掉!

大魏朝管理的馬匹,除了靠太仆寺這類專司養殖之地供給,剩下便是朝廷自行采購和各地的進貢。

馬匹的作用除了出行,最重要便是作戰,所以,這東西雖不像鹽鐵那般由朝廷嚴格把控買賣,但價格不菲,飼養也需要條件,在尋常人家還是少見的,多是貴族富戶的心頭好,

于是便有商人專門開設這種馬場,可提供騎射場地,供貴族富戶交際游玩,可租借馬廄提供專人代養良駒;最火熱且主要的盈利,便是在馬場每有良駒入場時,發帖廣邀賓客,集中競價買賣。

而西郊馬場,是長安範圍內最大的一個馬場。

進來後李星嬈才知,皇兄已經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她被請到了一個設在馬廄不遠處的雅座。

方方正正的馬冊放在面前,每一匹寶馬從名稱、産地到繪樣、辨認标記,無一不細。

只要選中了,便可立刻自馬廄裏将馬帶出來,可以自己親試,也可以由專人代試。

太子剛介紹到這裏的時候,随行的內官匆匆趕來,在他耳邊說了幾句,太子神色微變,略顯為難的看了李星嬈一眼。

李星嬈會意,“若有旁的事,皇兄可先行處理。”

太子原本還在猶豫,一聽這話,立馬打量了她一眼。

李星嬈察覺,大大方方任他打量,心裏則跟明鏡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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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自己從前的狗德行,若皇兄許諾要陪她,那就得專心致志的陪,而不是動辄被別的人事分去心思,受到打擾,否則她定會生氣耍性子。

之前藏兵一案,是事态緊急由不得胡鬧任性,她在那個當口表現出成長和改變倒也沒什麽。

今日是閑暇游玩,且有皇兄承諾在先,她完全可以站住腳小鬧一把。

可她并未如此,還善解人意的主動表态,越發顯得她與從前确實不同了。

太子打量她片刻,歉然一笑,坦白道:“這馬場本也是長安貴族喜好之地,大約聽說孤來了這裏,便紛紛前來拜見,孤知你不喜歡這種場合,所以才不帶你一起,就片刻功夫,孤馬上回來。”

李星嬈甜甜道:“皇兄随意,我這面大的人了,自己能找樂子。”

太子點點頭,再三囑咐左右好生伺候,這才離開。

目送皇兄離開,李星嬈這才走到雅作前施施然坐下。

這位置能同時看到馬廄和旁邊的賽道,頂上可遮陽擋雨,面前是瓜果點心,能得此待遇者,非富即貴。

公主眼簾輕擡,目光悠遠,忽然輕嘆了一聲。

姜珣和崔姑姑都聽到了。

兩人對視一眼,崔姑姑低下頭去,并無打擾公主的意思。

可姜珣不同,他最近得了公主一有思緒他就打攪的病。

“殿下何故生嘆?”

果不其然,公主一聽這聲音,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別過臉翻了一眼。

這表情,跟吃着一碗美味的海鮮粥,忽然發現裏面躺了顆屎一樣。

姜珣看在眼裏,嘴角玩味的一勾。

知道她不喜,他故意的,反正她現在也不會拿他怎麽樣。

顯然,公主也在适應将他帶在身邊的日子。

片刻後,女人身子一松,軟軟倚上憑幾,目光落在遠方,語調慵懶動人:“哎,考考你。”

姜珣洗耳恭聽。

“尚書六部加左右司的二十六司裏,依照清要程度排序,首位是誰?”

姜珣愣了愣,顯然意外于公主的提問,倒是一旁的崔姑姑,微微側首,安靜又認真,像在跟着公主的問題思考答案。

這問題難不倒姜珣,他定定神,答道:“縱觀前朝各代,各司職務地位常有變化,但就今而言,當是吏部司最為炙手可熱,清要非常。”

“其次呢?”

“其次,兵部、考功、左右司。”

“最次呢?”

姜珣又是一愣,眼中所及眼前的馬場,忽然就領略到了公主的深意。

“最末,當屬駕部、倉部、屯田、虞部、水部。”

李星嬈笑了一下,幽幽道:“士族清高,以驢騾牛馬倉廪為低下粗鄙之務,一生追求清名雅貴,職權劇要。換言之,若你在朝廷裏是個養馬的,哪怕你馴養出的良駒能上天,騎術精湛到無人能敵,在人心固化的階層裏,你始終是個臭養馬的。”

“可是你看,同樣的事情,換成身份高貴的人來做,便完全不同。”

李星嬈擡手示意他看眼前所見:“如此排場,如此周到。你可以在這裏養馬,賽馬,甚至鑽研馬術,那些在輕賤之人身上受輕視的事,變成了權貴之間可以消遣、可以認真比鬥、甚至可以彰顯身份的事。”

姜珣眼神深沉,沒有說話。

李星嬈也不需要他打斷,她飲了盞酒,語氣亦變:“國當以民為本,而民之所重,恰是廟堂之中既重視又輕視的事,可笑不可笑。”

姜珣微微側首,看向身邊的女人,他的表情很認真:“微臣只知,國無法不治,沒有規矩,不成方圓,殿下所言的身份差別,恰是這規矩中的重要一環。殿下已是人上人,無人敢輕視,世人各有其道,殿下不必悲憫。”

“是啊,只因我是公主,便可不必憂慮這些,那若我不是了呢?若我生來就是卑賤貧民,又或是一朝被害跌落成為階下囚呢?那時,本宮是悲命運不公呢,還是恨敵人狠毒呢?”

姜珣嚴肅道:“但殿下已然是殿下,并無低賤出身,亦不可能一朝跌落。”

李星嬈認真的看了他許久,語氣一轉:“說的對,所以本宮也沒在哀嘆悲憫,只是見此情景,忽然感嘆,覺得很多事情不該被輕視,也希望有朝一日,這一切都能改變。”

姜珣怔愣,還沒來記得開口,耳朵倏地一動。

他眸色一厲,拿起面前一顆青青硬硬的果子朝着上方狠狠擲去:“下來!”

果子狠狠砸在頂上,瓦片碰撞的脆生裏夾了一道受驚的人聲。

同一時間,伍溪一躍而上,長刀出鞘:“什麽人。”

“哎哎哎哎別別別——”

李星嬈認出聲音,起身走出來往上看。

何蓮笙一身粉色騎裝,像只癞蛤蟆一樣趴在頂上,彼時,她被伍溪的刀吓得渾身僵硬,表情都裂了,見到公主出來,她幹笑着打招呼:“殿、殿下,好巧啊。”

李星嬈好氣又好笑,冷聲問:“你在上面偷聽?”

她不是惡意偷聽!

何蓮笙很想解釋,可一看這情形,就覺得所有的解釋都很蒼白。

那就不要解釋了。

何蓮笙心一橫,就保持着前傾趴的姿勢,沖公主比了個大拇指:“殿下,說得好!”

姜珣忍俊不禁,瞥了眼身邊的公主。

公主眼中并無憤怒,至少比對着他時溫和多了。

何蓮笙繼續說:“殿下說的一點都沒錯!即便普天之下皆王土,可土要生金,便離不開百姓畜牧耕種,手工勞作,在那些世家貴族所輕視的行當裏攢出這份財富!”

“在我看來,農工商之所以位士之下,非地位等級的高低優劣所定,而是作為國之根本,民生之基。倘若一國之中,農工廢弛,民不聊生,任是多麽高貴悠久的世家貴族,也一樣如大廈坍圮,跌落塵埃!”

“所以,無論蓄奴農耕還是水利建設,都是頂重要的大事,即便出身高貴者,也沒有道理随便定義貴賤!”

何蓮笙趴在頂上滔滔不絕的演講,逐漸忘情。

李星嬈仰頭看着她,最後一點不悅都被沖散,很輕很輕的笑了一聲。

“下來吧。”

呃……

何蓮笙回過神來,“殿下,我……”

李星嬈淡淡道:“本宮覺得和你很聊得來,可這個聊天姿勢,是不是太累了?”

明白!

何蓮笙眸光一亮:“我這就下來!”

伍溪見狀,立刻收刀,還順勢扶了一把,和何蓮笙一起跳下來。

公主已走回去,半點要質問的意思都無,反而招呼起來:“坐吧。”

姜珣擡手為何蓮笙引向公主右手邊的位置,何蓮笙沖他點點頭,拍拍自己的衣裳,乖巧入座。

姜珣不動聲色的打量着公主的表情,在她左手邊坐下。

何蓮笙還不至于連基本的禮貌都不懂,雖然長寧公主沒問,但她還是主動且簡潔的解釋了一下。

她今日其實是随表姐來玩的,随行還有另外兩個小姐妹。

可她進來之後,很快就發現了公主,加上之前的請求沒有被允許,她一大膽,就借故離開,悄悄跟了過來。

何蓮笙的拳腳功夫一般,但輕功卻是實實在在的好,她說她娘當初教她武功,就是為了她在關鍵時刻能逃命避難。

加上這馬場進出把關嚴格,又是青天白日的,不至于有刺客,所以她悄悄趴在公主所在位置的檐頂上,伍溪等人都沒察覺。

聽到這裏,李星嬈的眼神朝伍溪瞥了一眼。

伍溪渾身一緊,自從跟着公主以來,他常常覺得自己能力不足。

這些日子以來,他學習了近身不沾身伺候、增強了氣力和拳腳功夫、多學了兩樣暗器,甚至連急速逃生結繩法都練了,半刻都不敢松懈。

奈何學海無涯,想要成為一個讓公主無可挑剔的護衛,路漫漫其修遠兮。

今日之後,他得勤加練習輕功和耳力了。

“臣女當真沒有惡意,沖撞殿下,還請恕罪。”

李星嬈并沒有責怪伍溪的意思,就是随意看一眼,倒是這個何蓮笙,讓她嘆氣又搖頭。

“本宮上回和你說的話,你還真是一句都沒有聽進去。”

何蓮笙:“啊?”

沒等公主回話,姜珣趁機岔開話題,指向旁邊站了許久的兩人:“殿下,這兩人是?”

李星嬈也早就留意到這二人,但見他們的穿着應是朝廷命官,遂開口詢問。

二人連忙上前自我介紹。

原來,太子這一趟安排的相當細心周到,怕妹妹不懂嫌麻煩,還專程在太仆寺調了兩個馬博士随行,精細講解選馬的要領。

正是此二人。

來都來了,加上之後出行她的确需要好馬,李星嬈打起精神開始翻面前的冊子。

兩個馬博士往公主面前一站,開始就着冊子上的馬匹種類滔滔不絕的介紹起來。

奈何一本冊子看完,馬博士講的口都幹了,公主殿下都沒有表現出對哪匹馬情有獨鐘,反倒是公主身邊二人,時而目光一亮,時而興味濃厚。

肯定不會是馬不好,這一批是太子殿下都親口贊過的良駒。

那就是他們講的不好了……

兩個馬博士逐漸緊張,一時也不知如何應對,好在太子的人來救場了。

“長寧殿下,太子殿下差奴婢來問,您可選出心儀的良駒了?”

李星嬈拿過面前的馬冊,起身道:“選好了。”

兩個馬博士面面相觑,一人道:“不知殿下選定的是哪一匹?”

李星嬈卷起馬冊握在手裏,示意來人領路:“不急,先去找皇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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