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58章

風卷着花香而來,掠走房中淺淡的濕氣,沾濕的外袍慢慢風幹,重新變得輕盈,在寬木架上舒展開來,悠悠飄蕩。

粗粝的大手小心翼翼摸了摸清洗過的位置,确定已經幹透,才将絲質外袍取下來,輕輕折在臂間。

忽然,羅漢床的方向傳來女人很輕很輕的聲音:“阿彥……”

裴鎮瞳孔一震,指尖翻起的粗皮終究還是不小心勾了絲。

他僵硬的轉過頭,李星嬈趴睡在羅漢床上,指尖痙攣一般漸漸握拳,額間浮起一層細密的汗,不安開合的唇瓣,偶爾吐出一兩句呓語。

外衣被丢在床腳,裴鎮在李星嬈身邊蹲下,凝眸審視夢中的人。

突然,夢中的人仿佛受到驚吓,身體緊繃着一抖,雙眼倏地睜開,目光渙散。

“殿下?殿下?”

他俯身輕語:“又發夢了?”

裴鎮的聲音令她的目光漸漸凝聚,緊繃的身體驟然松懈,明明是剛剛睡醒,看起來卻像是剛剛經歷過什麽驚心動魄的駭事。

李星嬈坐起身,擡手抹去額間的汗水:“無事。”

裴鎮執着追問:“夢到什麽了?”

李星嬈搖搖頭,作勢要起,不想裴鎮直接把她按了回去。

李星嬈被他按的一懵,詫然責問:“你做什麽?”

裴鎮好像才意識到自己剛才做了什麽,倏地松開手,低聲道:“臣只是聽聞殿下近來噩夢纏身,方才又親眼所見,不免多問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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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星嬈還沒從噩夢中徹底醒神,聞言并未計較,擡手輕輕扶住心口,緩緩平複。

裴鎮拿過一旁的外衫遞給她,李星嬈一手撐着身子,一手拿過外衫,卻盯着不動了。

裴鎮:“臣手腳粗笨,方才不慎勾到……”

“東都,非得建嗎?”喃喃一句,和剛才呓語一樣。

李星嬈擡起頭,眼神似乎很迷茫:“嗯?”

裴鎮喉頭輕動,片刻後,他起身就着床沿坐下,短暫的思考了一下,竟是很認真的回答:“長安是關內要地,前朝數代皆設都城于此,但也因為地勢要害,各州道財稅每年盡是送入長安的路上便要損耗許多,長此以往,損耗不計其數,關中也會出現錢糧短缺。”

裴鎮嗓音低沉溫潤,這一刻的他,竟不像一個浴血沙場的武将,更像一個博學耐心的老師,教導茫然困惑的學生。

“當然,這不過是其中一個理由,遷都之事,所牽涉的個人利益錯綜複雜,而這,才是它被争執讨論多時才能定下的真正原因。”

“修建東都,禦駕臨幸,既能去彼端長處,又不損己端利益,彼此權衡商議完成,方有今日決策。”

李星嬈聽着裴鎮的分析,悵然笑道:“你說的對,朝中那麽多人,前後思量,左右商讨定下來的事情,豈會是錯的。我只是……”

李星嬈心頭一動,還沒說完的話卡在喉嚨裏,慢慢轉過頭看向身邊的男人。

腦子裏驟然閃過的零碎畫面,她呼吸一滞,又像被燙到般移開眼神。

裴鎮:“怎麽了?”

李星嬈緩了緩,半晌才道:“你剛才說那些話的樣子,叫本宮想起了一個人。”

裴鎮看了眼被她拽在手裏的外衫,此刻竟能分心想——真絲衣裳最易起皺,好不容易給她晾幹吹平整了,她這樣抓着,又該皺了。

他就這樣分着心神,狀似随意的問:“什麽人?”

李星嬈眼珠輕動,細細觀察着裴鎮的每一寸表情。

他問的漫不經心,好像就是随口一提,神情态度沒有半點異常。

李星嬈又覺得是自己想多了。

他和那人,沒有一樣對得上。

頓了頓,她動身挪到床邊伸腳去套鞋子,轉身拿過外衫利索的給自己套上,雲淡風輕的道:“忘了,也就剩個大概的印象,不是什麽重要的人,本宮也就随口一說,你別放在心上。”

裴鎮看着那輕薄的外衫随着她的動作鼓起又落下,寸寸服帖于身,并未皺的太厲害。

李星嬈回頭:“看什麽?”

裴鎮似乎當真沒将她的話放在心上,起身道:“時辰不早了,殿下該回驿站了。”

回程時天色還不怎麽暗,裴鎮騎行伴在公主身側,兩人不緊不慢往回走。

期間,李星嬈問起了修建東都的一些具體事宜,裴鎮竟也事無巨細的答了。

東都行宮其實早已修建完畢,只是經過歷代更疊,天災人禍年久失修,所以是修補為主,唯有破損到無法修補的,才需要重建。

李星嬈:“原以為你這個正使只是監工督促的,沒想到竟有點真材實料,難怪父皇和皇兄都倚重你。”

裴鎮:“打仗的地方損耗多,屋舍重建或修補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即便沒有鑽研過營造手冊,跟着幹兩回也就知道些門道。”

公主沒了聲音,裴鎮側首看去,只見她若有所思的盯着自己。

“怎麽了?”

李星嬈眼簾微垂,又轉回去看前路:“就是忽然覺得,你如今與本宮相處,話密了許多,本宮問什麽,你也都會答了。”

裴鎮輕輕勾唇,眼神內裏是柔和:“大約是因為,臣如今重新認識了殿下。”

李星嬈想了想,竟接受了這個理由:“這麽說來,本宮也重新認識了你。”

今日他們獨處了好幾個時辰,可裴鎮并無半點唐突強迫,最親密時,不過是靠在一起小睡了片刻,還是因為聊累了。

聽起來很荒唐,她竟然在這個男人的身邊安然睡去。

雖然最終仍是被噩夢侵擾而醒,但李星嬈很清楚的感覺到,睡去的那一瞬間,她整個人都是松懈的。

或許是那一夜的拼死相救,又或許是相識以來他看似冷漠疏離,卻處處細膩的善意,即便還不清楚他到底是那個夢裏的什麽人,她卻打心底裏生出一種莫名的堅信,他不會傷害她。

“裴鎮。”李星嬈輕聲喊他,不是略帶演技的昵稱,也不是心存戲谑的尊稱,就只是簡簡單單的稱呼,向對着一個剛剛認識,最普通的朋友。

裴鎮看了她一眼,日光籠罩在她身上,鍍上一層柔和又明亮的光。

她目光在前,悠遠游蕩:“重建東都,會順利吧?”

裴鎮沉默了片刻,與她一道看向前方:“當然。”

李星嬈聽到這兩個字,倏地一笑:“也是,來都來了,即便發生任何意外,也得硬着頭皮一個一個闖過去。”

又過了好一會兒,裴鎮才應了一聲:“嗯。”

兩人走的并不急,待回到百源驿時,已是夜幕四合,崔姑姑老早就在外翹首以盼,見到公主歸來,連忙上前相迎。

裴鎮還要去拴馬,順勢就将公主交給了崔姑姑。

崔姑姑甚至不等裴鎮離去,便湊到公主耳旁低語,李星嬈的臉色瞬間就變了。

她轉頭看裴鎮:“本宮有些事要處理,先走一步。”

裴鎮并無二話,只是看着女人風風火火離去的背影,暗藏在眼底的思慮終于無所顧忌的浮起一層又一層。

……

“砰——”驿館的門被人從外面踹開,驚的內裏的佳人尖叫不已,抓着散亂的衣裳遮住身體,極力往男人身後躲。

姜珣衣着淩亂,唇邊還印着紅紅的口脂,一身風流的窩在座中,他喝了酒,醉眼迷離,看着盛氣淩人走進來的公主,非但不慌,反而挑唇一笑,随意掩了掩衣袍:“喲,殿下回來了。”

伍溪眉毛眼睛都要擠到一起了,他沖上前擋在公主面前:“殿下,這裏如此不堪,您還是先出去吧!”

崔姑姑也不忍直視,“殿下,要不您……”

“玩夠了嗎?”公主平聲發問,并無盛怒或是厭惡。

姜珣坐正了些,不無遺憾道:“尚未開始,殿下便破門而入了。”

“那正好,留着下次玩吧。”她掃一眼那衣衫不整的嬌娘:“付錢了嗎?要本宮做東嗎?”

姜珣倏地一笑,看了那嬌娘一眼,嬌娘會意,連忙爬起來去到裏間把衣裳穿好,然後才垂首走出來,跪在公主面前磕了三個頭,“奴家告退。”

李星嬈給了崔姑姑一個眼神,崔姑姑心領神會,将人帶了出去。

“伍溪,将外面守好。”

“是。”

閑雜人很快離去,只剩公主與姜珣二人。

姜珣慢條斯理收拾好自己,擡手請公主入座。

李星嬈站着沒動,用行動證明自己對這地方的嫌棄。

姜珣看出來了,又是一笑:“殿下如今有英明神武的宣安侯相伴左右,還有用得上微臣的地方嗎?”

李星嬈走到姜珣面前,屈膝蹲下。

“派人去查近來各州人口遷徙的狀況,尤其是商戶。此外,再查查近年來各州同往長安的漕運情況,三日之內,本宮要明确的答複。”

她半點不提剛才的污穢之事,說完便起身往外走。

快到門口時,李星嬈又站定,背對着姜珣淡淡道:“你的私德作風,本宮并不想多管,但你是本宮的長史,一言一行都是本宮的顏面,所以在之後的日子裏,還望長史行事能檢點些,即便真的忍不住,也別在本宮的眼皮子地下,自己找個花樓香窩解決了再回來。”

“殿下。”

身後響起姜珣的聲音,去了幾分醉意,冷清且平穩。

李星嬈沒回頭,只是站定等候下文。

姜珣自嘲一笑:“微臣真心的告誡您一句,離裴鎮遠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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