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42章
萬霞谷中似乎沒有什麽人。
譚昭跟在林逍遙身後,一路上別說是人影了,除了風聲外根本聽不到別的動靜,而且此處明顯荒廢了很長一段時間,石階上廊柱下,堆滿了不知哪年的落葉無人清理,四處透着讓人脊背發涼的蕭疏。
譚昭一邊走一邊默不作聲地打量周圍環境,一直到林逍遙領着他停在一間屋子前。
“我讓人來叫你前,你就待在這裏。”
譚昭冷冷看了他一眼,什麽也沒說,一掌推開眼前緊閉的房門進去後,反手用力把門一甩。
厚重的木門砸在門框上砸出不小的動靜,門上的橫木甚至都被震得落下一片灰塵,要不是林逍遙躲得快,院裏夜風一吹可就全撲在他身上了。
屋裏沒有點燈,黑漆漆一片的譚昭也不在意,直直走向放置在角落的一張床榻,鞋子都沒脫就躺在上面。
他因着心裏憋屈不痛快,動作都是加重了力氣刻意要弄出些聲響,就一個簡單地躺在床榻上的舉動他都要用一種仿佛要把床板弄塌的狠勁。
一夜無眠。
窗外天剛蒙蒙亮,還遠不到太陽升起的時辰,譚昭就用力掀開身上的被子坐起身,面色陰沉地看着緊閉的房門,等着林逍遙的人來叫他。
結果時間悠悠過了一個早晨,門外仍然一點聲音都沒有。
譚昭終于不耐煩了,拉開門就往外走。
不知是不是因為林逍遙手裏還握着另外一半解藥的緣故,他一點也不擔心譚昭跑了,譚昭在這間房裏待了一夜,他既沒有找人看着他也沒有從外面把門鎖上。
譚昭漫無目的地在萬霞谷中,錯綜複雜的廊道裏轉,開始時走得怒氣沖沖,恨不得見到林逍遙時把他按在地上打,結果一炷香後,憤怒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茫然。
在他第六次看到院裏那棵因是冬季,所以樹杈上都是光禿禿的歪脖子樹時,茫然變得深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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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迷路了。
譚昭立在原地片刻,終于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萬霞谷可是宿影教的地盤,不是什麽誰家後院。雖然宿影教沒了,但不代表建立在此處防禦敵襲的陣法也沒了。
事實上類似這樣的陣法天禪宗到處都是,從山腳一路埋到山頂上。
如果在此處的是虞明鏡或是虞煊,破陣根本不在話下,但譚昭不行,他不會。
正當他苦思如何走出去時,耳邊捕捉到了一點很小的聲音。
聲音确實很小,譚昭甚至來不及聽清到底是什麽東西發出的就沒了,好在他聽出了大致的方位。
譚昭連一絲猶豫都沒有,擡腿就朝聲音來源走去。
他也不知自己去往的是何處,只是越往某處走,方才響起的聲音便斷斷續續地傳來,由細小變得清晰。
是瓷器碎裂的聲音。
當譚昭穿過一扇月亮門進入一間院子後,大開的房門裏忽然被丢出來一只白瓷小碗,就從他眼前飛快地掠過後砸在地上碎開一地的碎片,裏面的人正在發出歇斯底裏的吼叫,又或是發出像在哭又像在笑的聲音。
雖未見其人,就這動靜也能想象那人的癫狂。
一直等到裏面拆房子般的動靜變小了譚昭才慢慢挪着小步子,背靠着院牆一點點蹭到門邊,而後才小心翼翼地探出一只眼睛從門框邊上往裏看。
屋裏一片狼藉,所有的桌椅板凳全數被人掀翻在地,地上躺了很多或大或小的瓷片,有些沾了鮮紅的血跡,看着分外觸目驚心。
一個穿着單薄衣衫的人就這麽趴在滿室狼藉中,散開的黑色長發披在身上,原本就過分瘦削的身體顯得更加弱不禁風。
譚昭躲在門邊看着那人趴在地上發出嗚嗚哭聲,走不合适進去也不合适的,躊躇了一會兒後還是遲疑地對着裏面的人問:“……你沒事吧?”
趴在地上的人聽見他的聲音渾身劇烈一顫,身體像深秋樹上即将飄零的枯葉般開始簌簌發抖。
一看這人的反應譚昭就後悔了,頭疼地撓撓自己的眉心,想了想也只能道:“你的腳流血了,得包紮一下才行啊。”
地上的人仍是趴伏着不動,因姿勢露出的腳心血肉模糊,應當是方才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碎片。
譚昭見他一動不動,又忍不住看了眼他的腳心,忽地眉心一蹙,仔細地瞧了瞧那人腳後跟往上數寸之地一道看着不算舊的疤痕。
以愈合程度來看,應當是一年有餘的時間。
譚昭默不作聲地看完了他兩只腳上的疤痕,視線緩緩往上移,掠過他小腿上隐約露出褲腿的陳舊傷痕,想看看他的手腕。
視線剛從肩膀劃過,落在頭部的位置,譚昭就精确地對上了藏在亂發中的一只眼睛。
在譚昭的注意力落在他腳上的傷口時,這人早已把埋在手臂上的臉緩慢地轉過來一些,默默地盯着門外的譚昭。
一人藏在門外,一人趴伏在地上。
一只眼睛對一只眼睛。
靜默了好一會兒,譚昭才聽見這人用沙啞得像喉間裹了碎片殘渣的聲音問他。
“……你是誰?”
譚昭慢慢地眨了下眼睛,從門邊走了出來,站在房門外,“我是譚昭。”
地上的人在看清了譚昭的臉,聽見了他說自己是譚昭時,就不可置信地直起了身子,垂在身側的雙手還在微微顫抖。
譚昭終于得見此人的相貌。
第一眼的感覺就是病态,蒼白得沒有絲毫血色的臉,眼下一片烏青,而且他太瘦了,瘦得幾乎快脫了相,把一雙本就不小的眼睛顯得像要突出眼眶一般,細看還有點懾人。
可即使如此還是能隐約看出這人五官裏原先的清朗俊逸,想來若是能長點肉,好好修養一番,也應當是個溫潤如玉的翩翩公子。
“……你怎麽會在這裏?”
他這話說得可算十分奇怪,譚昭聽得一愣,“啊?”
“你怎麽會在這裏?”
見人不問出個答案就不消停的樣子,譚昭只好道:“有個人給我師傅下了毒,要我幫他辦事,成了之後給我解藥。”
他好像聽不見譚昭說話,眼睛無神地望着譚昭,像在透過他看什麽人,嘴裏低喃,“你怎麽會在這裏?”
譚昭知道自己現在說什麽他都聽不進去了,又不可能對着這樣一個人坐視不理,猶豫了一會兒後還是擡腳走了進去,走到那人面前半蹲下身,“我扶你起來。”
那人還在問他,“你怎麽會在這裏?”
“我也不想在這裏,我恨不得現在就走。”譚昭說着牽起那人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的手腕,清楚地看見上面一條和腳上差不多的疤痕。
這人的手筋和腳筋被挑斷了。
譚昭不忍地移開視線,正欲把還跪坐在地上的人扶起來,一時大意被人撲倒在地,背部結結實實地睡上了好幾塊鋒利的瓷片,疼得他整個人一哆嗦,下意識地就把壓在自己身上的人用力推開。
“你幹什麽?”
“你怎麽會在這裏!”那人嘶啞尖利地喊完,又撲到了沒來得及起身的譚昭身上,瘦骨嶙峋的一雙手牢牢鉗住譚昭的脖子,目眦欲裂,喘着粗氣對譚昭怒吼:“你!怎麽能在這裏!”
譚昭都想不明白瘦成這樣的人哪來的力氣,奮力掙紮了幾下才把人從自己身上踢開,快速地從地上爬起身,捂着咽喉劇烈咳嗽。
譚昭踢他的動作不輕,許是被摔狠了,那人側躺在地上好一會兒都沒能再站起身。
這時,房門外傳來了林逍遙的聲音。
“聽說我的小寶貝又在鬧脾氣不好好吃飯,可是想我想的?”
譚昭人還在咳嗽,心裏聽見這聲音嫌惡地噫了一聲。
林逍遙從門外進來,看見譚昭臉上也未見驚訝,還輕笑着道:“原來小昭寶貝也在這裏啊。”
“滾。”譚昭言簡意赅。
“啧。”林逍遙佯怒地瞪了眼譚昭,又再瞥了眼地上半死不活的人,“為什麽我的小寶貝都這麽不聽話這麽兇?”
房間裏一片靜默,沒人理他。
林逍遙也不在意,他的心情似乎不錯,踱步到還躺在地上的人身邊,譚昭清楚地看見,當林逍遙走近時,那人微微顫抖的身體,他好像很怕林逍遙。
“寒冬臘月的你怎麽能睡在地上?染了風寒可怎麽辦?”林逍遙說着彎下腰,一手抓住那人的頭發,把人當成一塊破布般拖拽,也不管他腳心的血在地板上拖出的血痕,硬是将人給拖到床榻上,然後才拍拍手,“既然你累了那就好好休息,我不着急,事情可以留到明天再做。”
林逍遙轉身看向譚昭,“看來小昭是不喜歡我給你準備的房間,那你就留在這裏吧。”
說完便轉身走了出去,把房門合上,譚昭還聽見鎖扣合上的聲音。
林逍遙把他們鎖起來了。
躺在床榻上的人在林逍遙走後才敢發出嗚嗚的哭聲,聽得人心裏不忍。
譚昭站着聽了一會兒那人的哭聲後才慢慢地走向床榻,“我跟他不是一夥的……我沒想傷害你……”譚昭忽然想起來自己剛才還踢了他一腳,只好又補了一句,“是你先掐我脖子的。”
面朝裏側躺着的人沒有理會他。
“你的腳真的要包紮一下才行。”譚昭道。
“……”
譚昭愁得不知該怎麽辦才好,床上的人忽然輕輕地說了句話。
譚昭聽得一愣,擡頭看着那人的後腦勺,問:“你說什麽?”
“我恨你。”
譚昭:“……”
“你怎麽這麽不聽話……為什麽那天你非要跑到你父親的書房玩?……為什麽我要答應你父親的請求……”
譚昭聽得雲裏霧裏。
“如果……不是因為你們……我怎麽會變成這樣……”
“你到底在說什麽?”譚昭不解地蹙起眉頭。
床上的人卻好像困了般,聲音變得像在夢呓般呢喃,“小譽,你怎麽這麽不聽話……”
這不是譚昭第一次聽見別人喊他小譽,似錦樓走水那晚,林逍遙就是這麽叫他的。
雖然沒有人告訴他是怎麽一回事,但譚昭自己也能想明白。
如果程江遠是宿影教的譚勤,譚昭的譚姓是跟着譚勤的,那麽他就應該還有一個跟着程江遠姓程的名字。
姓程,叫小譽。
那日在程家宅院的祠堂,他曾經見過的,那個名為程譽的牌位,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