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48章

林逍影已經死了。

裏面就是個贗品。

你何懼一個贗品?

清影的腦海中一直回響着這幾句話。

他知道林逍遙不是林逍影,長得再像他也不是,可知道歸知道,清影就是很難提起勇氣反抗那張臉。

那張臉曾帶給他無數的痛苦與折磨,不管表情是喜是怒,只要他看向了他,最後的下場就無一例外。

那是他至深的夢魇,想起來便是徹夜難眠終日難安。

可他如此畏懼的人已經死了,死了二十三年,連塊骸骨都沒留下,如今折磨着他的只是一個贗品。

清影手扶牆壁掙紮着一點點站起來,步履蹒跚,一步一步慢慢往院子走去。

從院牆走到傅千華他們身邊不過是很短的一點路,常人只需幾秒的功夫,清影走得艱辛,拖着遍體鱗傷,手筋腳筋盡斷的身體,走到林逍遙面前,第一次,居高臨下地看着他。

林逍遙的膝蓋傷得不輕,膝蓋骨應該是直接碎了,疼得他一張俊臉煞白,眉頭蹙得極深,緊抿着唇滿眼陰狠地想要掙開背上桎梏自己的人,無奈他一條腿已經廢了根本使不上勁,掙了數次都沒掙開。

傅千華抓着他也不輕松,他的肩頭和背上的肩胛骨頂着地,林逍遙每用力掙一下,他肩上和肩胛上的骨頭就深深往地面蹭一下,幾回下來疼得他眼前發黑。

然而那個被一腳踹出去的人到現在都沒回來,傅千華覺得自己快要撐不住了,死命抱緊林逍遙大喊:“譚昭啊!!”

他還沒來得及喊第二聲眼角餘光就瞥見一人走近。

他并不認識清影,但他認得眼前這人是剛才譚昭從房裏扶出去的,想來應該是自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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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千華剛想出聲喊他就聽見以結實的後背緊壓在自己身上的人厲聲問他,“你想做什麽?”

清影沒有應他,而是彎腰抖着手慢慢撿起地上的短刀,那是林逍遙剛才掙紮時脫手掉在地上的。

傅千華見他撿起刀心中一喜,桎梏林逍遙的手腳更加用力。

結果下一秒,他這點剛冒頭的喜就給摁了回去。

只見清影站在他們身旁,單薄的身子在冷風中微微顫抖,尤其是那握着刀的手抖得最厲害,傅千華都懷疑那把短刀馬上就要從他手裏脫開。

林逍遙冷聲嗤笑,聲音凍得像凝了層冰渣,“滾開。”

傅千華手臂力氣瞬時收得更緊,咬牙:“閉嘴!”

清影的身體還在簌簌發抖,腳步卻沒有動,釘在原地沒往前也沒有往後。

他就像一只躲在窩裏許久的兔子,好不容易鼓起了一點勇氣試着往外走,就臨着洞口那麽一腳,聽見外面一點動靜又給吓停了,杵在洞口不進不退。

譚昭看了眼他的背影咬牙硬是要站起身,腰還沒直起來就被胸口錐心的痛刺得眼前一黑,膝蓋一彎又狼狽地趴回去。

那頭的傅千華明顯有些撐不住了,見清影指望不上又開始聲嘶力竭,“譚昭啊!”

“譚……”

第二個字才到喉口就被人生生摁了回去。

原本還仰面躺在傅千華身上的人不知道是緩過腿上的傷有點勁兒了還是讓他找着了掙開的機會。

傅千華只覺自己肋下往腰眼那塊一陣劇痛,人都還沒來得及反應,脖子上就鉗住了一雙手。

林逍遙在掙開他的手腳後利落地翻過半個身,拖着一條已經不能動的腿壓在傅千華身上,雙手牢牢掐住他的脖子,目眦欲裂,一張俊美的面孔頓時扭曲得讓人驚駭。

他什麽也沒有說,薄唇抿得很緊,俯視傅千華的眼神異常兇狠。

譚昭再一擡頭看見遠處二人陡然扭轉的身體驚得一口氣猛提上來險些岔了,噎了一下才沖着喊:“傅千華!”

譚昭這一嗓子像是把清影給喊醒了,瘦削的身體劇烈一顫後忽然平靜下來。

一臉大夢初醒般看着背對着自己壓在傅千華身上的人,以他的角度他只能看見林逍遙的後腦勺和傅千華因窒息漲得紫紅的臉。

譚昭喊了一聲傅千華後沒再出聲,清影卻在這時‘聽見’了他的聲音,少年人的聲音低啞卻擲地有聲。

‘你何懼一個贗品?’

許是看不見林逍遙的臉他心底畏懼少了一半,又許是清影自己想明白了。他渾渾噩噩地在這個院子過了近兩年,只有這一刻,他感覺自己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毫不猶豫地朝着背對自己的林逍遙舉起手中的短刀……

刀刃破開血肉的聲音異常清晰。

林逍遙怎麽也想不到,那個在他面前懦弱畏懼不敢反抗的人當真敢拿刀/捅/自己?!

這個問題的答案他後背左肩處傳來的劇痛已然回答了他。

清影動手了,但他沒把刀落在致命的地方。

下一秒暴怒的林逍遙左臂猛地一揮将人狠狠打開,神情比之方才面對傅千華時還要懾人。

也不知道是挨了一刀讓他如此憤怒還是動手的人是清影讓他如此憤怒。

他丢開手裏牢牢鉗住的傅千華,怒氣沖沖的樣子兇煞得像尊地獄裏走出來的閻羅。

這一刻他的神态和清影記憶中的林逍影無縫重合。

還坐倒在地的清影瞬間回憶起最深的恐懼,扭頭開始手腳并用地往外爬。

但林逍遙的動作要比他快,他扭身從傅千華身上側開,因為一條腿傷着動不了站不起來,于是便猛地伸手抓住準備要跑的清影,抓着他細得像用力一握就會斷掉的腳腕,硬生生地将人拽住。

“你竟然敢!”

在傅千華驚天動地的咳嗽聲和幹嘔聲裏,林逍遙怒不可遏的咆哮聲十分清晰。

這二人在對着林逍影這件事上,态度對立分明得可笑。林逍影是林逍遙的求而不得,卻是清影的避之不及。

一個已經死了二十三年的人,卻像還鮮明地活在這世上,活着折磨這兩個人。

清影又慌又怕,剛才鼓起的那點兒勇氣頃刻煙消雲散,只是無意識地用力蹬着兩條腿,他的神智已有些不清,因為這個動作他太熟悉了,勾起了他不願意想起的記憶,以至于他現在根本分不清楚,此時抓着自己腳的到底是林逍遙還是林逍影。

那頭的譚昭緩過胸口的疼痛又掙紮着要起身。

當他看見清影面朝自己的臉上那讓人心生不忍的恐慌時,心底的火一下就竄到了腦門。

清影現在的樣子其實和九年前已經完全不一樣了,譚昭卻在這時想起了蘇雲。

八歲以前蘇雲是他最熟悉最親近的人之一,永遠溫和恬靜,在他調皮得上竄下跳沒個安靜,不是在樹上就是在牆上時,他總會在下面,朝自己伸出手,“來,小譽,蘇蘇接着你。”

譚昭忽然覺得很難過,心口像壓了塊巨石悶得他喘不過氣來,因為他見過蘇雲,所以他為現在的清影感到難過。

他忍不住對清影喊了一聲。

“蘇蘇!”

清影聞聲心神劇烈一震,不可思議地擡眼看向正忍痛奮力要往這裏來的少年。

這一瞬間他好像回到了過去,他站在程家大門外,聞訊趕來的小程譽嘻嘻哈哈地從門裏跑出來,兩步跳下臺階展臂跑向他。

那孩子跑過時間的長河,從一個白團子變成了眼前這個少年。

陌生又熟悉。

清影這時才恍然,人間原又過了數年,那個被父親責罵後會悄悄惡作劇‘報複’回去的程譽已經長這麽大了。

也是在這時,清影忽地覺得腳腕一輕,一直死命抓着自己的人松開了手。

清影下意識地轉過頭,就看見林逍遙将右手伸向左肩,拔出了後肩那把沒在他血肉裏的短刀,争先恐後湧出的鮮血染紅了他大半個肩膀他也不在意,僅是目光陰狠地瞪着朝這兒來的譚昭,毫不猶豫地擲出手裏的短刀。

同樣看到這一幕的還有虞徹寒,他的心神本掙紮在毒發的痛苦中,對于就發生在眼前的一切根本無暇感知,毒發時耳邊尖銳的耳鳴聲也并不能讓他聽到什麽聲音。

他不過是一擡眼,就看見了駭得他肝膽俱裂的一幕,這一刻他心底的恐懼是前所未有的。

毒發時霸道的毒性封死了他的行動,他想做什麽卻無能為力,只能眼看着危險一步步逼近他的小昭......

天空灰蒙蒙的,像是在憋一場大雪。

人世間的生死從來是在一瞬間的事情,上一秒還好好的人,下一秒就能倒在血泊裏。

那柄朝着譚昭擲出,本該落在他身上的短刀兇狠地沒進了另一個人的身上。

連林逍遙自己也想不到會出這種變故,那在他眼中一無是處貪生怕死的人,也不知是從哪裏偷來了勇氣和力氣,竟用自己的身體替人擋刀。

譚昭僵硬地立在原地,看着血泊中的人遲緩地眨了眨眼睛,視線一點點地從清影身上挪開,落在林逍遙臉上時,譚昭耳朵嗡地一響。

他什麽也聽不見了,只是遵循着本能,越過地上的清影飛撲向林逍遙。

兩人在地上扭打了一陣後,廢了一條腿的林逍遙被譚昭按在地上,什麽話都沒來得及脫口,鋪天蓋地的拳頭便兇狠地往他臉上招呼。

院子裏只能聽見拳拳到肉的沉悶聲,剛開始時林逍遙喉間還能發出模糊的聲響,慢慢地就不能了,鮮血從他口鼻處不斷溢出。

繃着臉面無表情的譚昭坐在林逍遙身上,左手抓着他的衣襟,右手緊握成拳,一下接一下狠狠地打在林逍遙臉上,打在清影畏懼的那張臉上,打在和林逍影幾乎一模一樣的臉上。

打得那張臉鼻青臉腫,打得拳頭鮮血淋漓,打得人只有進的氣沒有出的氣他也不停。

他一言不發,揮拳的速度由快變慢,到最後他是沉沉地擡起手臂又再沉沉地落下,已然力竭。

在他已經變得綿軟無力的拳頭又要落到已經一動不動的林逍遙臉上時,他的右手被人抓住了。

譚昭喘着粗氣,慢慢轉過頭看抓着自己手的人。

秦翊朝滿眼複雜地看着他,道:“可以停了,他已經死了。”

譚昭問他:“誰?”

秦翊朝下巴朝地上的人一擡。

譚昭下意識地把臉轉過去,這才回過神來般,愣愣地看着地上已經血肉模糊看不清原本面貌的人。

譚昭沒再多看一眼地上的人,視線緩緩往一側移動,看了眼血泊中的清影後又看向他師傅。

“解藥……”譚昭木着臉低頭,他的右手已經不能動了,抖得不聽使喚,連翻找林逍遙身上的解藥都做不到。

還是躺在旁邊差點被人掐死的傅千華緩過氣後用破鑼嗓說,“我來,你去看看他。”然後扶開譚昭,蹙着眉找出了林逍遙藏在身上的解藥,起身向虞徹寒走去。

譚昭跪坐在地上,愣愣看着他師傅把解藥吃下去才放心,腦袋一轉手腳并用地向清影爬去,避開沒進他腰眼的短刀将人摟在懷裏,讓呼吸微弱得像是随時要斷開的人靠在自己身上,鮮血淌了一身。

清影靠着他睜眼看沉沉的天色,他其實已經不太能看得清東西了,但還是能看到慢慢從天上飄下的雪花,氣若游絲:“……下雪了。”

“嗯。”

“他是你師傅嗎?”

他問的是虞徹寒,譚昭喊虞徹寒師傅那一聲他有聽見。

“嗯。”譚昭用力一點頭。

清影緩緩閉上眼睛,呼吸停止前他對譚昭說的最後一個字是:“……好。”

那就好。

你不是孤身一人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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