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春寒料峭時
第一章.春寒料峭時
江南的初春是極冷的,春寒料峭,夜色清冷,江風吹在面上似是刀子一般割得人生疼。許是冬日的痕跡還未完全褪去,連蟲鳥的叫鳴聲也未曾聽見。
在這樣的夜晚,這樣的江邊,偏生有人不怕冷,竟哼起歌來,那調子悠揚婉轉,聲音清脆悅耳,在寂寂江風中顯得格外清亮。
若不是遠處隐隐響起的馬蹄聲擾亂了這一幕,其實氣氛還是很安谧悠閑的。那馬蹄聲自遠及近,踏地聲密集,不多時就能看見一匹白馬載着兩人以極快的速度奔至江邊。
“小姐,有人來了。”一個清脆濡軟的聲音響起。
哼歌的人卻仿佛聞所未聞,仍然自顧自的,仿佛天塌下來也不是她的事兒。
“小姐你別亂跑,我先出去看看。”說話的是個十五六歲的姑娘,穿着藕色小裙襖,梳着雙蝶髻,回頭對主子非常嚴肅地叮囑着,聽到主子不再哼歌以後,才飛快地從小船躍上岸,等着深夜來客。
白馬停在樹林外,離江邊僅有十餘丈,這麽近的距離足以讓她看清馬上的人了。自馬上翻身而下的是一名白衣男子,懷裏抱着位姑娘,動作卻依舊幹淨利落,飄逸好看。看見江邊站着位年紀不大的姑娘,他拍拍白馬,然後疾步朝她走來。
“深夜來訪,實屬冒犯。姑娘可是神醫谷的陸梨姑娘?”
聲音低沉悅耳,卻難掩焦躁之意。
她看了眼他懷中面色蒼白、昏迷不醒的人,答非所問,“你有何事?”
那男子一襲白衣,冰涼似雪,面容清隽極易令人一見傾心,産生好感。可她卻異常不屑,這麽個深夜竟然抱着名女子在外狂奔,即便那姑娘一看就是中了劇毒,也真真是令她難以接受。
“聽聞神醫谷的陸姑娘醫術高明,特意前來拜訪,希望陸姑娘能救救內子。”那男子盡管眼裏盡是憂慮,卻仍然保持着良好的氣度,顯是出身高貴,氣質斐然。
見他錯把自己當成了主子,她并沒有解釋,而是細細打量了眼他懷裏的那位姑娘,又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這姑娘還梳着未婚女子的發髻,怎會是你妻子?”
男子一怔,随即從容地說:“知夏與我雖未成婚,卻已認定了彼此為終生伴侶,煩請陸姑娘救救她。”
她不依不饒,“天下醫者千千萬,為何要我神醫谷的人施救?況且我不在谷裏,你又怎知到這處能找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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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還欲多言,小船裏卻有人哼起歌來,依舊是先前那首小曲,悠揚婉轉,清麗飄渺。
言相思,勿相思,相思惹人癡。
道相忘,不相忘,相忘淚湟湟。
輕別離,恨別離,別離休再提。
初相見,再相見,相見不相念。
很哀傷的詞,很幽怨的曲,可唱曲子的人卻是以一副異常輕松歡快的語調來唱的,聽起來竟也十分別致驚豔。
白衣男子的目光落在了那艘在江邊晃晃悠悠的小船上,只見真正的陸梨一面伸着懶腰,一面從船塢裏撩開簾子站起身來,她的發辮竟然就是兩條松松的辮子,一襲黛色羅裙,一朵盛開在裙擺處的潔白梨花,此外再無其他修飾。
她擡眸朝他一笑,既不欠身也不點頭,十分自然地看着他,“這位公子,讓我看看那位姑娘。”
“小姐!”先前冒充主子的那小姑娘着急地朝她喊着,面上滿是不悅,“咱們臨走前風姑姑說什麽了?你忘了嗎?”
不可以随便暴露自己的身份,更不要輕易對人施救——她當然記得。可是她也記得爹臨終前說過的話,醫者,便是盡一生之力,救天下之人。
她不會武功,不像寧歡那樣可以從船上一躍到岸上,只得對那白衣男子說:“請公子把你的……妻子抱到船上來,我替她看看。”
“妻子”二字遲疑了一下,顯是聽見了他和寧歡先前的對話。
寧歡咬咬牙,又急又氣地率先躍上小船,可又沒辦法責備她,畢竟她是主子自己是奴婢。只得想着若是那男子有什麽動靜,她一定要他好看!
她自小跟着主子長大,從感情上來說更像是姐妹,而不是主仆。若是主子有事,她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只是主子這性子可真是叫人放不下心,對人對事毫無防備,真不知平時那些聰慧在這種時候都跑到哪兒去了。
那男子依言躍上船頭,小心翼翼地放下懷裏的人,陸梨一看之下,面色瞬間凝重起來。她俯下身去替那姑娘把脈,然後翻了翻她的眼皮,二話不說從船塢拿出了一個小木箱,然後撩起她的袖子,拿出銀針就開始紮穴位。
她的動作優雅好看,翻動的手腕猶如青蝶穿花,令人眼花缭亂。
那男子面露擔憂之色,卻未曾開口打斷她施針。
最後一針完畢,她額頭已現汗珠,站起身來看着他,神情嚴肅地說:“這位姑娘是怎麽中的毒?”
他的目光停留在昏迷的人面上,有一種深切的擔憂,這樣靜的夜,這樣靜的人,面容好看得令人見之忘俗。
“有人想謀害我,不想卻傷到了她。”
陸梨朝他淡淡一笑,“公子既要我救人,便是對我放了心,想必也不需忌諱太多,還是煩請告訴我你的身份吧。”
他對上了她的目光,她沉靜的面容裏有種堅定的神采,令他心安。
半晌,他啓唇,“見風閣,葉琛。”
見風閣,葉琛。
這人她是第一次見,名字可都聽得耳朵起繭了。
見風閣是當今武林最鼎盛的劍閣,幾乎是一聲號令,群雄響應,而葉琛便是見風閣的神話,傳聞中天賦異禀,自幼武功卓絕。十五歲時一戰成名,十招內擊敗了當時無人能管制、橫行一時的采花賊,十七歲時就帶領見風閣擊退了想要取而代之的幾個強盛門派。
他的事跡數不勝數,就連她這個常年待在神醫谷足不出戶的人都有所耳聞,可想而知他的地位之尊。只是她未曾想到,那個衆人口中清冷高貴、武功卓絕的見風公子會是這樣一個看上去冰雪一般的人,容顏清隽,神情舒雅。
“你知道……她中了什麽毒嗎?”她的聲音裏有一絲猶疑不定,像是在躊躇應該怎樣開口對他說。
“烏月。”葉琛看着她,聲音平穩地問:“陸姑娘有把握醫好她嗎?”
他的語氣很從容,那雙眼裏卻是兵荒馬亂,一片荒蕪,而她看着他眼裏的自己,突然明白這人是把她當成了最後的希望,那種信任和希望是她難以承受的。
烏月,當今世上無藥可解的毒。這世上只有一個人曾經中了烏月之毒後活了下來,那人便是她娘親。
而遺憾的是,她爹臨終前也沒有告訴過她這毒究竟是如何解的。
她看着他滿懷希望的目光,有種錯覺,好像一旦她搖頭,這個男人就會希望湮滅、重重倒下。
他的面容沉靜得像是黑夜中皎皎的明月,熠熠生輝,那雙眸子裏卻是她從未見過的孤注一擲,璀璨奪人。
“沒把握。”她遲疑地答道,卻迅速補充了一句,“但可以試試,也不是沒有希望。”
她看到葉琛眼裏一閃而過的沉痛以及仍然強烈的希望,突然心生懷疑,她這樣做,是不是在把他往更艱難的絕境上推?先給他希望,然後再親手摧毀,這對他而言會不會是個更大的悲劇?
她不敢往下想,只是暗暗告訴自己也不是沒有可能。既然爹能解開,她為什麽不能?連風姑姑都說過她的醫術早已超過了爹,那麽解開烏月,也并非不可能之事。
風很涼,在這樣的沉默裏,她不知這樣的想法究竟是在安慰葉琛還是安慰自己。
恍惚中,她又想起了爹臨終前說的話——“醫者,便是盡一生之力,救天下之人。”
她知道,無論如何,她都要搏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