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作繭皆自縛
第九章.作繭皆自縛
“這是白蔹,清熱解毒,采點兒吧。”
“那個是蘇合香,對,就是那棵樹,分泌的樹脂有止痛功效,不過現在不能取,得到了初夏的時候才行。”
“哎哎,不能這樣拔!這墓頭回被你連根拔起,明年就再也長不出來了!”
葉琛好笑地看着陸梨話多起來的樣子,一邊無奈地松開正欲使力的手,一邊搖頭道:“你就只在提到草藥的時候會比較像個十七八歲的姑娘。”
陸梨半眯着眼,“你的意思是我平時都像七老八十的老太太?”
“總之深沉得和年紀不符。”
陸梨輕笑出聲,看他的眼神帶着點趣致,“那你呢?你也不過是二十左右的年輕人,難道就比我活潑到哪裏去了?”
葉琛的思緒随之飄遠,漸漸斂起笑意,神情裏多了幾分無奈,“若真是普通人,興許也不會有這麽多不如意事了,活潑,安樂,誰不想呢。”
“你想要安樂,普通人卻是願意抛下安樂換取你的一切。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凡事莫要強求才好。”
他回頭對上她的目光,那裏有一分探尋,兩分沉靜,三分憐憫,四分擔心,灑脫幹淨得像是落落清風。
凡事莫強求,難道說烏月之毒無藥可解,就要他眼睜睜地看着知夏死掉嗎?
他做不到。
陸梨把竹簍從小冷脖子上解下來拎在手裏,帶着葉琛一路走向山頂,山林裏的草木郁郁蔥蔥,生機盎然,她一邊指給他看,一邊摘下些有用的扔進竹簍裏。不知不覺,竟來到了當初追飛鳥時落下去的山崖邊。
她突然止住了話頭,怔怔地看着天上,沒有飛鳥,也沒有雲霞,陽光透亮地照耀着大地,和那時的景色完全不同。腦子裏閃現過一些零零散散的片段,阿爹講解藥草功效的溫柔嗓音,天邊翻騰的七彩雲霞,山谷上空飛翔的自由之鳥,還有她滾落下去時割在身上的劇烈疼痛。
那個時候……是以為自己會就這麽死掉的。
Advertisement
可是那株白芨救了她,讓她不至于掉進冰寒的深潭裏。
她神情恍惚地上前一步,像是要低頭看見谷底那個深不見底的譚,山頂霧氣濕了崖邊的青草,她腳下驀地一滑,只覺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倒下。
“小心。”
有人穩穩地扶住了她,手心的溫度透過薄薄的衣衫傳到她手臂上,她穩住身形,心下一陣狂跳。
好像又感覺到當時掉下去的感覺了,那種失去平衡的慌亂,那種無助的絕望。
“你還好吧?”葉琛皺眉看了眼她過于蒼白的臉色,拉了拉她的衣袖,“站過來些,那裏太危險了。”
她在他的牽引下向一旁退了幾步,低低地說:“我曾經……從這裏掉下去過。”
葉琛驚愕地看她一眼,又俯身看了眼谷底,“從這裏掉下去?”
“嗯,那時候我才十歲,又是個冬天,谷底的潭水冰寒刺骨,我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了,可沒想到就在落入潭裏的前一刻,我抓住了山崖上的一株白芷,阿爹就施展輕功跳下來救我上去了。”
“久聞陸谷主輕功過人。”
陸梨輕笑起來,嘴角梨渦淺淺,“那天夜裏阿爹一直陪着我,愧疚地對我說‘阿梨別怕,有阿爹在,你不會有事的’,我在阿爹懷裏睡着,心裏想着有他在,我就什麽也不用怕,什麽也不用擔心……”
葉琛沒說話,安靜地看着她,她素來平靜的面龐如今有些朦胧,像是沉浸在一個溫暖的夢裏,一向清冷淡漠的表情竟也變得柔和起來。她雖總是淺笑盈盈,笑意卻從未到達過眼底,而現在的她,目光溫柔,眉目生動如畫,就連那顆小小的梨渦,都像是盛放的潔白梨花。
“你知道嗎,在我娘中毒以前,我一直覺得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在梨花谷裏,沒有傷害沒有憂慮,遠離世俗擔擾,我娘會教我詩詞,我爹會教我草藥知識,那個時候,我當真以為此生都會這樣了。”
“可是後來,我娘中了烏月……我那時候在谷裏,只知道那天夜裏阿爹抱着娘從谷外回來的時候竟是前所未有的驚慌失措,我從來沒見過那樣子的阿爹,好像整顆心都挂在我娘身上,連我哭着鬧着都看不見,就在房裏替我娘施針熬藥,照顧了她一整夜。”
“然後就是長達三年的解毒時光,自那夜開始,我就成了一個多餘的人,除了風姑姑和婢女照顧我,阿爹正眼也沒瞧過我一次。有一天我忍不住哭着鬧着跑到書房裏去要找阿爹問個究竟,問他為何不要我了,可他竟然只是冷冷地吩咐婢女把我帶出去,連看都沒有看我一眼。我不知道阿爹為什麽會這樣,我以為他是愛娘的,也是愛我的,可是終究是我的奢望,原來阿爹心裏,我娘才是一切,他愛我,也僅僅是因為我是娘的孩子。”
“風姑姑說阿爹是太愛我娘了,等到治好我娘的那一天,他一定還會和從前一樣愛我疼我的。可是沒想到……沒想到終于等到治好我娘那天,阿爹就這樣走了,我沒等到他的一句抱歉,也再也看不到他溫柔地望着我,說‘阿梨別怕,有阿爹在’……”陸梨的聲音漸漸弱下來,最後變成一句輕飄飄的嘆息,“其實早在那三年以前,我娘中毒的那一天,我就失去了他們。”
當真如她所說,世上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葉琛聽她說完這些,竟不知該說些什麽來安慰她,在他的人生裏,沒有這樣柔軟的心思,也沒有這樣柔軟的字句。知夏是他的暗衛,縱然會有小女孩的一面,卻也難掩骨子裏的堅毅,他從不曾溫言軟語,所以此刻竟是不知所措地怔在那裏。
陸梨忽的一笑,眼神裏有種促狹的意味,“怎麽,你是想要安慰我?”
他遲疑了一下,然後微微點頭。
“沒那個必要,我只是覺得既然你把你的故事說給我聽了,那麽禮尚往來,我也給你說個故事。反正——”她唇角上揚,漫不經心地擡起頭來,“長路漫漫,山間無趣嘛。”
真是個……奇怪的女子。
葉琛搖搖頭,最終也只是再次扶她上馬,然後跟着她的步伐騎馬歸去。
一路無言了很久,他終于緩緩策馬與她并駕齊驅,“其實你阿爹并不是不愛你。”
“……”
“他只是想要救你娘,若是換做你中了烏月,他也會同樣如此的。”
“……”
“你只是氣他忽略了你,其實也明白,他不會不愛你。人生有很多事情無法兩全,你的失落和你娘的性命相比,孰輕孰重一目了然,何必為了當初的失落否定了你阿爹對你的愛呢?”
陸梨猛地拍了拍小冷的屁股,一馬當先沖向了山下,呼嘯的風裏傳來她輕輕淺淺帶着笑意的聲音。
“葉琛,原來你也不笨嘛。”
我不笨,所以其實我早就知道阿爹愛不愛我,我只是,難以接受他就這樣冷落我三年然後撒手離去。
你也不笨,所以其實你應該明白你師父的計策的,你只是,抗拒這樣的念頭,所以拒絕接受哪怕關于他有陰謀這件事的一絲一毫猜測。
哈,都是可憐人,都是自欺欺人罷了,活在自己的荒謬念頭裏,作繭自縛。
她嘆了口氣,卻又無端覺得心裏快活起來。
有同命相憐的人,真好。